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句話放在傳統中國很完滿,但用到現代卻少了一環:那便是“家”與“國”之間的“社會”。用梁漱溟先生的話說,是西方的“團體主義”;用現在知識分子的提法則是“公民社會”。在最近的群情激昂中,有些人又何以會以“愛國”為名做出種種沖動之舉?這些問題都和缺失的一環——“社會”有關。
社會說起來比較抽象。對我們每個普通人來說,社會最簡單的對應是我們生活的“社區”。這個社區是地理意義的,比如我們生活的公寓或者大院;也是情感和認同意義的:個人將自己和自己的家庭認同為社區的一員,對社區有歸屬感,在此基礎上愿意為社區的發展做出努力。社區的范圍可小可大。小可以是一棟單元樓,鄰里便是社區成員;大可以是一個小區,乃至一座城市。
筆者今年夏天在舊金山體會了一回美國人的“愛社區”。在舊金山電報山游覽時,當地一個非營利導游組織“城市導游”(City Guides)為我們提供了免費服務。在游覽過程中,導游本身成為最亮的風景。這位退休的老者,很認真地準備了一個小冊子,展示電報山的名人、建筑和歷史故事。除了一般導覽會提到的名勝,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導游對一棟不起眼的老房子、一棵樹和一個消防栓的自豪之情。這所老房子曾是一位退休好萊塢女特技演員的住所,正因為她自發的辛勤勞作,曾經垃圾成堆的山坡變成了風景宜人的花園,當地的房產價值也隨之提高。這位在正統文獻中并不出名的人物在當地家喻戶曉。這片社區還有棵樹,長到了道中。當初在修路時,原計劃要砍掉這棵樹,但居民經過努力,使路在這里拐了個彎。不遠處還有一個不起眼的消防栓。導游特別停下來讓我們注意消防栓曾經移動過——這是為當地社區的輪椅使用者而特別做出的修改。
在這位志愿者的講解下,電報山的每一棟房子、小店、轉角都鮮活起來。他個人對電報山的熱情,對這里的生活的熟悉和熱愛感染了外來者。所謂軟實力,并不僅僅是好萊塢大片的票房,還有社區居民滿足的笑容。對身邊環境的關懷和發自內心的傳遞社區價值的愿望難道不正是我們所缺失的嗎?
這種缺失首先來自中國社會在快速發展和城市化過程中的“流動性”及長期以來形成的“戶籍制度”之間的張力。我們很難像這位老者一樣一輩子生活在一個地方。從鄉村到城市,從小城市到大城市,我們總在尋找更好的機會。不管是外出的農民工還是追求學業和事業的年輕人,都是背井離鄉者,我們需要重新融入新環境,讓我們的家庭和后代在此扎根,我們需要在異鄉建立故土。但中國之大和城鄉及地域間情感和政策上的隔閡,又常使在外奔波者產生一種“不安定”感。“融入”因此變得困難重重。
這種缺失還和中國傳統到現代的變遷有關。在傳統中國,身、家、國以至天下的鏈條之所以完整,是因為家是“家族”,“國”在一定程度上與家族有同構性(在春秋戰國及之前)。身、家、國、天下是一個可以可以過渡進階的過程。而在西化和現代化進程中,“身、家、國、天下”本來的完整性已支離破碎。原本并沒有清晰“公私之界”的伸縮的“自我觀”也被 “個人主義”改造。但與“個人主義”配套的“團體主義”或者說“公民社會”卻沒有得到發揚。破是破了,立還沒有立。這就使個人和更大的國家之間少了聯系和溝通,民眾缺乏對國家的認同感。于是有了普通人對“國民教育”的反彈;于是出現了打著“愛國”旗幟,卻不知道怎么真正愛國的盲目熱情。這對民眾和政府來說都不是件好事。
連接個人、家庭和國家是必要的,但號召愛國何必時時打“國民”之名?總提作為整體的國家,并不是增加凝聚力的唯一方法,更不是解決現實問題的切實手段。解決社會空間的缺失,喚起每個人對所在社區的關心,是政府和民眾需要合作努力的事業:關心社區并同時教我們的孩子關心社區;更重要的是努力創造這樣一個環境:人人可以理性地、同時也是溫情地關心社區和社區中的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