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綏
人物簡介
楊燕綏 清華大學教授,清華大學就業與社會保障研究中心主任。她出版過十余部專著和譯著,先后承擔過國家自然科學基金、社會科學基金、世界銀行、國際勞工組織、世界衛生組織等科研合作數十個項目,是中國社會保障領域知名專家。清華大學提出的養老改革體制方案主要設計者之一。
目前人社部等正在抓緊研究養老保險的頂層設計方案,來自社科院、人大、清華、武大等院校的多個專家團隊參與制定了多套改革備選方案,清華大學近期率先披露了方案。
清華大學就業與社會保障研究中心主任楊燕綏和她的團隊建議,在目前的社會統籌和個人賬戶結合的“統賬結合”制度基礎上,將養老金變為“國民基礎養老金”和“個人儲蓄養老金”的二元結構。前者保基本,不同人之間差距小;后者則拉開差距。
他們建議,改革機關事業單位養老金,即公眾關注的養老金并軌;也建議延長領取退休金年齡。這兩點正是公眾關注的熱點。
在楊燕綏看來,“并軌”和“延退”受到關注并不意外。對于“延退”,由于中國沒有精算模型,政府說不清,老百姓看不明白,當然要反對。
在他們的方案中,更看重對養老金制度的“大整合”,即只有一個統一的、全覆蓋的養老金制度。這正是中國過去對待養老金問題所缺乏的。
楊燕綏團隊認為,未來實現“國民基礎養老金”下的老有所養,從財務上說不成問題。但在老齡化社會中,除了向年輕人要錢(即國民基礎養老金)養老,還應該鼓勵老年人出來工作。
“提低就高”是短期行為
如果不調整中國養老金的結構,機關事業單位養老金還是漲得比企業快,差距不是縮小了,而是擴大了。
新京報:解決養老金的雙軌制問題,很多提法提到“提低就高”,但“就高”這個做法,在財務上中國養老金體系能否承受?
楊燕綏:你的問題很好。現在機關事業單位的退休金是1958年開始推行的,1958年中國的干部剛開始拿工資,工資只夠吃飯養小孩;退休的人也要吃飯,因此退休金是在職干部工資的80%-95%是合理的。
但現在情況變了。實際上1998年以前,企業職工也是這樣發退休金的,但后來發現發不起了。
去年城鎮企業職工的養老金平均是1720元左右,全國機關的退休金平均數,公布的數據在2700元到2800元之間,比企業多了一千多,但實際上各個機關單位都有補貼,好一點的單位有六七千,而且個人不需要繳費。
人社部說結束雙軌制我理解也是說的這個,但“提低就高”,把企業職工低的部分向機關事業單位高的部分去靠攏,最后兩邊齊了。
這樣做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老齡化社會里,政府解決養老金的責任和角色是什么?十八大報告里面提“全覆蓋、保基本”,如果全都向機關事業單位看齊,一年兩年補得上去,長期補不上。
還有一個問題是,政府的角色到底是什么,如果“就高”,拿四五千還叫不叫保基本?
所以我覺得這個說法是短期行為,長期看不可持續,之前提出的“全覆蓋、保基本”的原則也流失了。
新京報:你對此前政府從2005年開始連續上調城鎮職工基本養老金10%,是持反對態度的,你說這是福利主義的陷阱?
楊燕綏:我覺得這違背了政府保基本的原則。一概上漲10%是政策一刀切,是公共政策失誤,不管你原來拿一千還是三千,都漲10%這公平嗎?另一方面,長期來看,這在財務上不可取,也與全覆蓋保基本的原則相悖。
也許這次的博弈激烈,最后確實壓力大,政府還有更多的事情要解決,最后就采取給低的往上調一點,但如果不調整中國養老金的結構,機關事業單位養老金還是漲得比企業快,差距不是縮小了,而是擴大了。
“調低就高”最簡單,都不用討論,什么頂層設計都不用。
新京報:那解決這個問題,你們的方法是怎樣的?
楊燕綏:我們的方案,是在老齡社會發展的戰略高度,建立全覆蓋的、城鄉統一的,分步實施的國民基礎養老金和個人儲蓄養老金二元結構。
社會老齡化,年輕人要養的老人多,養老金怎么辦?自己存點,老了以后跟年輕人要點(年輕人繳費,政府給你轉移支付),這就是二元結構的養老金,
我們的方案是針對大雙軌,也就是職工和居民統一,所以叫大整合。
國民基礎養老金應該是公共品,公共品是由政府來提供的,差異不能太大,如果有差異也得擺在桌面上。比如不納稅的人要比納稅的人低一點,納稅低的人要比納稅高的人低一點。
比如清華方案里面,基礎養老金有40%、50%、60%替代率的區別,公共品的差異是根據人的貢獻有一點差異,但它可以保證“基本”,差異不太大。
中國養老金陷入“水草式困境”
職工按個人工資8%的繳費,就是中國養老金的“水草”。沒有人說得清楚這8%是費,是稅,還是儲蓄?
新京報:你有個“基礎養老金總理和人民差不多”的說法。
楊燕綏:去年的人大會期間,我在人民網說總理和人民的基礎養老金差不多。有個教授給我寫信,說不要拿總理開玩笑。
我反過來問他,基本養老金是吃飯的,總理比農民吃飯能多多少?
另一個制度安排是個人賬戶,這個賬戶里的差異怎么來的,根據你的就業年限,根據單位給你的繳費,根據你自己的繳費,根據投資收益,這個賬戶有差異是公平的。
我們認為養老金的大準則就是國民基礎養老金加個人賬戶。國民基礎養老金是到60歲全領,將來以后慢慢提到65歲全都領;個人賬戶16歲開始都存。年輕人說我晚一點好不好,因為我要養孩子買房子,也可以35歲以后存。反正你自己存時間長收益多,時間短就收益少。
新京報:你說的這個,是對目前“統賬結合”的基礎做優化,還是重新建立一個體系?
楊燕綏:是在統賬結合這個制度上的一個調整。個人賬戶的挪用是從1998年開始的。我們的養老金是中央點菜,市長買單。要是市長沒錢怎么辦?所以市長沒吭聲就把手伸到了個人賬戶。
中國養老金就陷入了一個“水草式困境”。我年輕時游泳有過陷到水草里的經歷,越陷進去越不能亂撲騰,越撲騰水草越纏你。
中國養老金的“水草”是什么呢?就是8%的個人賬戶(職工按個人工資8%的繳費)。
在個人賬戶推出之初,講的是個人儲蓄應對中國未來養老,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也寫進去了。但1998年國企下崗職工幾千萬,平均年齡47歲,中央沒有預算,地方來買單怎么辦,它就把手伸到個人賬戶里去了。
從那以后,就沒有人說得清楚這8%是費,是稅,還是儲蓄?沒有一個國家的養老金個人賬戶和社會統籌由政府一起發,中國沒有民法只有通則,沒有產權法只有物權法,這8%的產權說不清楚。
索性現在的一些做法,讓它(個人賬戶)看起來像個人儲蓄,比如個人賬戶可以全額轉移等。
“不透明”所以才會被反對
美國有精算模型,民眾知道養老金哪一年就維持不下去了,延退大家都能接受。中國沒有精算模型,政府說不清,老百姓看不明白,當然要反對。
新京報:你們的方案是大方案,有并軌和延退,但在網上,大家認為還是先要并軌,你怎么看?
楊燕綏:我看網民在講,想延退?那你先把并軌解決,先講公平再說將來的事。
我能理解。但我們的方案是把延退和并軌平行提及的。我同意網民先講公平再講持續的看法,但到現實中,公平與持續得一塊講。不能持續也就沒公平了,比如像希臘那樣,缸里都沒水了,大家都成窮光蛋了。
養老金是社會公共政策,20年不算長。如果當成短平快,三年五年解決,總找不到好的方案。所以要給老百姓一個大藍圖,明確時間表,我想大部分人會支持的。 我想說的是:第一,把并軌和延退同時考慮,沒有先后;第二,我們說的65歲是領取養老金的年齡,我們沒設定退休制度,領取養老金跟退休的時點是分開的,只有中國目前是捆綁在一起的。
退休也就是退出勞動力市場,因人而異,有彈性;但領取養老金的年齡要統一,是剛性的。
并軌和延遲必須同時進行,要并軌要算賬,必須要同步。
新京報:也有人對延遲領取退休金年齡的必要性存疑,也有人覺得,延長了之后,自己不一定有希望拿回自己的養老金。
楊燕綏:我們給出的方案里涉及領取養老金的年齡,是根據人口統計和精算原理計算得到的,它只是一個學術性的結果。計算的結果是,一般退出勞動力市場后預期余壽平均15年。
在平均壽命75歲的條件下,領取養老金的年齡應該是60歲;到2030年,中國人均壽命可能達到80歲,領取養老金的年齡就應該是65歲。
按照中國現在的情況,15年內,你交的養老金肯定領取完了,現在只有少數高收入的人領不完,而收入低的人養老金與工資倒掛。
對于女性來說,如果到2030年65歲領取,相當于延長了15年,這確實壓力很大。但我們給出的是一個學術方案,是客觀數據不是政策。
按照現在的領取退休金年齡,到了超級老齡化社會,兩個工作的人養一個退休的,年輕人會覺得買不起房子養不起孩子,只能降低養老金替代率,比如從50%降到40%,老人馬上就搬起凳子去市政府坐了。
其實看實際的贍養比,中國在2007、2008年就進入了深度老齡化社會,提前老齡化,壓力大的是年輕人,領取養老金年齡提前一年,稅就得往上漲。
新京報:你的意思是這里面涉及不同年齡階段人們的代際公平問題?
楊燕綏:這是一個人口結構問題。老人多了,老人就得多干一點;年輕人就得多掙一點,總不能讓嬰兒去勞動吧?
在西方70歲的老人還想工作,為什么?家里錢沒存夠,不夠養老。老齡化社會的規律就是鼓勵老年人多工作。
比如要加快養老服務業,這些行業是人工密集的行業,很多崗位并不需要年輕人,不需要高學歷的人。
比如現在去新加坡,去加拿大,你去機場看看,推行李車的人都是70歲的人。
我剛去過成都、廣元縣、佛山縣,他們已經進入超級老齡社會了,領取養老金的人已經占到了22%,政府開發了什么項目?組織老人到私人的橘園里面摘橘子,上午摘完一車25塊錢,工錢夠一天喝茶。
政府應該提供培訓,引導他們居家就近參與老年服務業。
新京報:你覺得民眾反對延遲退休,還有沒有什么深層的原因?
楊燕綏:因為中國從來沒有養老金精算模型。美國早就有這個,向所有民眾公布,大家知道養老金哪一年就維持不下去了,推遲退休年齡大家都能接受。
中國沒有精算模型,政府說不清,老百姓看不明白,當然要反對,這是養老金教育缺乏到極致的表現。
應該給全國人民一個大整合的藍圖,然后分步執行,而且要有時間表。我們的方案出來后,海外媒體關注的都是大整合與時間表,而不是延退。
管理是比財務更大的問題
中國真要解決全國統籌基礎養老金,不是錢的問題,是管理問題。所以體制要改革,養老金的改革才能進行下去。
新京報:你說到養老金的改革,財務不是大問題,那什么是大問題?
楊燕綏:我們指的是“國民基礎養老金”。國民基礎養老金的成本,按照2010年和2011年的數據算,也就占GDP的1.57%,財政支出的8.9%。
在英國這一數據(GDP占比)是3.18%,美國是5.1%。所以中國真要解決全國統籌基礎養老金,不是錢的問題。
這是管理問題。我們說要心中有數,腳下有路。居民信息管理是實施國民基礎養老金的條件,只有形成了全國的居民信息向上集中,才有國民基礎養老金與相關公共服務向下派送的機制。
問題是,現在“沒數”。這樣的情況下,鉆空子、搭便車的情況沒有辦法制止。
比如北京某區最近抓了一個套取養老金的案子,該區的數據都不能和其他區溝通,三年拿走三百多萬。我們在地方調研發現,農民工失地進城后都進了職保,有的城鄉居民也找關系進職保,8000元一個名額。
這不都是錢的問題,是管理的問題,只要信息不能向上集中,頂層設計就是空。
現在是部門利益第一,把壟斷數據當成權力的基礎。所以體制要改革,養老金的改革才能進行下去。
財政部部長樓繼偉說,財政要加大支出,但社保制度千瘡百孔,有多少錢都漏下去。我覺得這說得非常對。
新京報:個人賬戶巨大的空賬也不是問題嗎?
楊燕綏:空賬是個人賬戶被挪用的部分,我們建議各省市將自己的空賬補齊,即市一級統籌養老金用結余補足本市個人賬戶空賬。
到2012年底,個人賬戶有2.5萬億的賬面記錄,人社部說各個省結余養老金2.1萬億,比如廣東這些先用農民工的地方,他們收了養老金,人走了養老金還留在這里,各個省市都有。
補完了賬面也就四千億的缺口,剩下部分怎么辦?省級政府、中央政府協商多渠道籌集資金解決,2015年就可以完成。
應對老齡化時間很緊
樂觀測算,按照工資基數上漲,把養老金替代率下降一些,到2022年還能收支平衡,未來赤字就急劇上升。
新京報:為什么在目前的時間點上提出這些方案?
楊燕綏:大背景是中國經濟放緩和老齡化。
中國2000年進入老齡化,2025年深度老齡化,2035年超級老齡化,按照各國的經驗,養老金政策至少提前30年。
老齡人口的資產結構最好的美國和澳大利亞,他們都用了30年以上的時間來調整。
人口學家說中國老齡化社會還不算太老,這是人口學家,但從養老金政策看,要三四十年做準備,中國已經很晚了。到2035年兩個養一個,老齡化速度太快。
我們樂觀測算,按照工資基數上漲,把養老金替代率下降一些,到2022年還能收支平衡,未來赤字就急劇上升。
我們在這個時間提出這樣一個方案,第一,時間表很緊,我們要積極一點;第二,我們覺得政府過于拘泥于部門利益難以妥協;第三,我聽到了一些短期行為的建議,我們的方案出來,希望推動這方面的改變;第四,出來以后聽聽老百姓的意見,看看老百姓聽什么、罵什么。
新京報:機關事業單位是一個很大的群體,讓他們自己革自己的命,阻力應該會很大?
楊燕綏:這個問題說過很多次。關于機關事業單位,我們給出一個方案:退休金漸退,職業養老金和個人養老金漸進,讓這三者加起來的替代率能達到80%。
我認為大部分國家公務員養老金的替代率都能達到80%,因為他們在職的時候基本是低工資,養老金相對高。按照方案,機關事業單位養老金替代率每年降低一個點,如果2017年開始,20多年可以降到和國民基礎養老金一致。
當然現在一些替代率80%以上的人肯定不高興,但必須要有妥協。
新京報:但這個20年的并軌,對于老百姓來說會不會覺得長了點?
楊燕綏:養老金是社會公共政策,20年不算長。如果當成短平快,三年五年解決,總找不到好的方案。
現在的方案雖然要20年,但前臺不動后臺動,實際待遇沒有下降。
所以我說要給老百姓一個大藍圖,明確時間表,我想大部分人會支持的。
[ 責任編輯:張曉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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