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似箭,鐘惦棐先生仙逝已25周年,而他的摯友謝晉導演駕鶴西去亦近四載。兩位令人敬仰的影壇前輩,一為著名美學家、評論家,一為享譽中外的大導演,電影把他們親密地聯系在一起。每逢他們祭日前后,腦海中總浮現出兩位長者彼此間交往的那一幕幕感人情景,并從中悟出寶貴的啟示。
上世紀80年代,謝導以《天云山傳奇》、《牧馬人》和《芙蓉鎮》三部力作蜚聲影壇。三部力作,從小說改編到題旨開掘再到物色演員,他都要由滬飛京,到西單振興巷6號鐘老家中切磋討教。其時,我有幸住在鐘老家,目睹兩位前輩,情同手足,關系融洽。寒冬,在鐘老書房;盛夏,就在小院葡萄架下。老酒一壺,促膝對坐,交流甚歡,有時又所見有歧,愈爭愈烈。謝導嗜酒,尤喜茅臺;鐘老肝臟有恙,不敢盡興。只見謝導一杯接一杯,鐘老只不時呷上一口,過過酒癮,道:“打個飽嗝,也噴香!”乘著酒興,兩人的嗓門也往往越來越大……
記得,《天云山傳奇》公映后,反響強烈,爭議甚大。褒之者稱影片以徹底的唯物主義精神和現實主義深化的鏡頭語言,穿透十年浩劫歷史風云,直搗1957年反右斗爭中的極“左”思潮,深挖了“文化大革命”產生的根源;貶之者卻批判影片丑化了反右斗爭中的共產黨干部形象,把嚴肅的政治斗爭描繪成地委書記吳遙為了搶屬下干部羅群的漂亮老婆宋薇而卑劣地把羅群打成右派。孰是孰非?謝導登門求教。鐘老分析道:這里有一個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價的辯證關系問題。把歷史完全道德化是一種片面,但藝術批評完全排斥道德評價也是一種片面。“《天云山傳奇》對生活的怨尤,引來了某些人對《天云山傳奇》的怨尤,怨尤之于怨尤,我看都是不必的。吳遙不夠典型,但不能說明吳遙式的人物不存在。”據此,鐘老連夜為人民日報趕寫了評價這部電影的文章《預示著矯健發展的明天》(載1981年2月4日人民日報),指出“《天云山傳奇》在同類題材的影片中顯得宏大而不矯飾,深沉而不哀傷。它不諱言作為歷史的失著,而又顯示出我們黨敢于面對嚴酷的現實并還歷史以本來面目。在這個意義上,令人‘不愉快’的只是歷史,只是過去。而令人鼓舞、予人希望的則是清醒的今天和預示著矯健發展的明天。”謝導讀罷,心悅誠服。
一年后,《牧馬人》公映,好評如潮。謝導興奮之余,又誠懇地登門請鐘老指出不足。鐘老拿出剛在光明日報頭版顯著位置刊出的他寫的《〈牧馬人〉筆記》,不無自豪地說:“影評上了頭版,證明閣下這部新作打響了!我們有理由為《牧馬人》已經取得的成就高興,也有理由《牧馬人》傳遞出的某些回避現實的信息擔憂。”鐘老犀利地看出謝導創作意識里還殘存著把歷史道德化的尾巴,直言道:“《牧馬人》中許靈均把‘擴大化’看做是母親錯怪了孩子,一旦改正,則皇恩浩蕩,舞蹈再拜,反映了藝術家及評論界對20余年中惡的連鎖反應還來不及認真思考,尤其是對50年代的文化遺產,缺少認識。”謝導聞言,感慨萬端,直對我說:“說真話,抒真情,求真理,不為尊者友者諱,此文此語,你老師才寫得出說得出!”
恐怕最集中體現鐘老這位大評論家與謝導這位大藝術家之間關系和友情的文字,要算鐘老臨終前半年寫的那篇字字珠璣、句句鏗鏘的《謝晉電影十思》了。其時,有青年評論家批評所謂“謝晉電影模式”。鐘老旗幟鮮明地指出:“謝晉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是一個孜孜以求藝術與群眾相結合的電影導演,在同行列人中,他有超前性,但中國社會的急遽變革和電影觀念的全面自省,迫使超前者難于久安。謝晉作為謝晉固值得珍視;而促使謝晉臻于完善,所言或有不當也同樣值得珍視。”“不應以鋒芒畢露和某些不當而忽視它合理的內核。不可以導演之著名而論者尚不著名而有所輕重。”不偏袒,不徇私,有理有據,忠實于藝術,立足于長遠,這樣的批評理念在《謝晉電影十思》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正是基于這樣相互尊重、相互促進的關系,鐘老與謝導不僅在他們各自的專業領域取得非凡的成就,也為今天的藝術家與評論家的關系樹立了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