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北京舉行的一次漢學家會議上,一位美國翻譯家談到了他面臨的困難,他以“你要干什么”這句話為例,說明在大陸“普通話”和臺灣“國語”之間,存在著微妙的、需要仔細辨析的歧異。
這種歧異或許會使分別來自大陸和臺灣的一對戀人之間的交流額外生出波折和趣味,但總的來說,它不足以對政治家、商人和普通民眾構成什么困擾,但是,對文學家來說,它仍然是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問題。
1983年,大陸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一本《臺灣小說選》,這應該是在長期隔絕之后,大陸的讀者第一次接觸海峽對岸的文學,我也由此認識了很多臺灣作家。它打開了一扇窗,讓我看到了關于人的另外的想象,關于生活的另外的敘述,向我證明了世界的廣闊和豐富;同時,我在這新的、陌生的景象中也依稀產生了一種故鄉般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一個人經歷了三生三世,然后,在某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驀然間,似乎辨認出了前世所在。賞心悅目誰家院?其實原是自家院。
時間到了2010年,我第一次來到臺灣,到了臺北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尋找書店,比如要逛誠品書店,我想我會找到莫言、劉震云、畢飛宇等我熟悉的朋友們的作品;同時,在大陸的書店里,人們也會找到張大春、朱天文、龍應臺、彭長城、蔣勛等很多臺灣作家的作品,臺灣文學已經成為大陸公眾閱讀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元素。
有一個事實是顯而易見的:就文學而言,大陸作家面對的不再僅僅是大陸的讀者,臺灣作家面對的也不再僅僅是臺灣的讀者,我們面對著兩岸有相同文化根脈、有相同語言和文字的讀者。當我們談到漢語文學時,兩岸的作家實際上是在一個越來越明確的共同的場域中寫作,就像在經濟上,兩岸最終會形成共同市場一樣,在文化上和文學上,當兩岸的讀者通過作家們的作品密切地交換彼此的經驗和對世界的看法時,共同感就不僅是歷史和傳統的,也是現實的和面向未來的。
現在的問題是,當我們日益密切地相互閱讀時,我們如何對待這種差異。我認為,我們或許不應該急于施展編輯功夫,修正和抹除這種差異,相反,這種差異本身就是我們共同的寶貴財富。漢語的分途發展,如同兩個兄弟各自帶著母語去經歷世界和人生,他們多年后坐在一起,發現他們的口音和表達有相同也有不同,這種相同是珍貴的,使他們兄弟相認;這種不同也是珍貴的,因為正是這種不同表明,他們都以各自的方式拓展了母語,使這母語變成一種更廣闊、更豐富、更具彈性、更具表現力的語言。這是今時今日,大陸和臺灣在文學交流中一個最內在的層面。
不久前,我和一位常住北京的臺灣出版人聊天,他說:讀書讓人越讀越近。他說得真是好,文學的一個根本功能,就是讓我們相互走近。儒家說:推己及人;昆德拉也說:文學讓人理解他人的真理。這兩個方向的想象,都會使人走近、使人貼心,使人滿懷信心地確認我們的共同之處,也使我們把相互間可能的差異和對差異的理解視做使我們的共同生活變得豐富和美好的因素。
讓我們互相閱讀,讓我們在閱讀中相互走近。(作者 李敬澤 為《人民文學》雜志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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