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如果兇手有懺悔、有悔罪,我們寬恕他
20年來,“刁愛青”這個字眼一直是這家人的敏感詞匯,它就好比一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只要一碰就會痛。本版攝影/新京報記者 谷岳飛
刁家在泰州市姜堰區沈高鎮的老宅。1995年10月,刁愛青從這里出發,到南京大學讀書,自此便沒能歸家。
時隔20年后,“南大碎尸案”再起波瀾。1月19日,南京本土一個微信公眾號發文稱,“南大碎尸案”已20年,超過法定的追訴時限,自此兇手將逍遙法外。
這篇文章在微信朋友圈廣泛傳播,并最終引來公安部辟謠:對于此案將追究到底。始發者當天刪掉了文章,但因此掀起的波瀾并未止息。
雖然嚴懲兇手的民意沸騰,但“南大碎尸案”受害者家庭近日接受新京報記者專訪時表示,家人已從慘案中艱難走出,“如果兇手內心有懺悔、有悔罪,我們寬恕他”。
刁日昌很久沒有回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沈高鎮的老宅了。
1995年10月,他的小女兒刁愛青從這幢老宅出發,到南京大學讀書,自此便沒能歸家。3個多月后,“南大碎尸案”發生,受害人正是刁愛青。
案發后,住在縣城的大女兒刁秀明(化名)為免父母觸景生情,將二老接到了自己身邊。從此,這幢老宅便大門緊閉。
恰似這幢封閉的老宅,20年來,面對各種關心和詢問,刁日昌一家也是閉門謝客。近日,這個有可能是中國最知名“懸案”的受害人家庭,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首度講述過往。
在各大論壇里,很多網友看了“南大碎尸案”都是怒火難平,主張對兇手千刀萬剮。“不”,刁家人的回答令人意外,“我們已經寬恕他(殺人兇手)了。”
傷痛和回憶都深埋在心底
20年來,“刁愛青”這個字眼一直是這家人的敏感詞匯,它就好比一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只要一碰就會痛。
直到要和記者見面的前幾分鐘,刁秀明才告訴母親記者的到訪,老人一聽記者是為刁愛青案而來,扭頭就要往回走。
20年來,“刁愛青”這個字眼一直是這家人的敏感詞匯,它就好比一個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只要一碰就會痛。20年來,刁日昌一家誰都不會主動提及此事。刁秀明說,每次難過時她連老公都不會告訴。
兩位老人對此也心知肚明,盡管從未明說,但在大女兒家中,老兩口也從不會提及小女兒的往事,傷痛和回憶都深埋在心底。當刁日昌告訴記者,這些年他一直做夢,做關于女兒的夢時,他的老伴抬起頭,她第一次知道平日里少言寡語的丈夫其實也同她一樣,“前些天,我還夢見了小女兒,她戴著一條頭巾,正在做飯”。
刁日昌閉上眼睛,他說20年前的情形仿佛就在昨天。1996年1月19日下午,他接到南京來的電話,告知小女兒已失蹤,刁日昌匆忙趕到南京,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南京。
3個多月前,刁愛青也是第一次到南京,就讀南京大學成人教育學院,專業是信息管理系現代秘書與微機應用。因為第二次高考失利,刁愛青帶著無奈和遺憾,只身一人奔赴南京念書。
在南京華僑路派出所的會議室內,刁家人坐立不安。無意間,刁秀明的丈夫看見會議室的黑板上畫有一張圖示,其上寫有“1·19碎尸拋尸案”的字樣,他隱約覺得大事不好。
很快,這家人被安排進南大招待所。在招待所內,警方拿出一份《揚子晚報》,其上有一則“認尸啟事”。“啟事描述的特征跟我妹妹完全吻合”,刁秀明的丈夫說,一家人被嚇呆了,不敢相信這是事實,痛哭失聲。
刁日昌得知,女兒案發前10天就已離開了學校。1996年1月10日,刁愛青下午有課,但她請了假,晚飯后刁愛青一個人出了校門。最后一個目擊者見到刁愛青,是在南大旁邊的青島路上。當天晚上,刁愛青穿著一件紅色外套。直到19日案發,這10天內究竟發生了什么?刁愛青身在何處?類似疑問至今不為人知。
在南大招待所內,刁日昌一家度日如年。其間,南京市公安局一位副局長前來慰問,他告訴刁日昌,“南大碎尸案”發生后,社會高度關注,領導也十分重視。因此,請給警方一些時間,“我們一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
4天后,刁日昌一家回到姜堰。刁日昌以為,他很快就能接到案件告破的消息。
想不通兇手何以如此兇殘
當時南京幾乎所有的警察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這起案件。有的是被抽調到專案組直接參與,更多的則是在所轄片區進行排查工作。
1月25日,姜堰迎來近20年來的歷史最低溫,零下10度的氣溫讓刁秀明一下子想到20年前,當時南京也是降下大雪,氣溫在零度以下。
刁秀明的丈夫記得,臨回姜堰前,刁一家提出想看看尸體,負責接待受害人家屬的是南京市公安局鼓樓分局的一位朱姓副局長。朱副局長建議不要看了——太慘了。
刁秀明的丈夫很感謝這位朱副局長,他說當時如果不是他的建議,刁日昌二老真要看了尸體,看到女兒遇害后的慘狀,很難想象會發生什么。
一位參與辦案的警官回憶:“雖經手辦過不少案子,但從沒有碰到過這種案子”。
據這位警官回憶,當年南京警方為偵破此案,成立專案組,對南京大學周邊進行了地毯式的排查。當時南京幾乎所有的警察都不同程度地參與了這起案件。有的是被抽調到專案組直接參與,更多的則是在所轄片區進行排查工作。當年兇手的拋尸地點大多集中在鬧市區,多達五六個地方。凡是在拋尸現場出現過的人,比如說垃圾箱,只要倒過垃圾的人,都會逐一進行排查,當時確實很緊張,因為每個人都有可能是嫌疑人,生怕漏掉每一個線索。
刁秀明想不通兇手何以殘忍到如此地步。她說,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民,從未與人結怨。而妹妹從小善良本分,更談不上會有仇人。
遺憾的是,案件遲遲未能取得突破,并最終成為中國最為知名的懸案之一。
輿論從未遠離
20日,公安部刑偵局發布微博稱:此案是公安機關已在偵查案件,警方必將依法追查到底,絕不放棄。
20年來,“南大碎尸案”幾乎從未遠離過公眾視野,幾乎每隔幾年,這一起案件都會被提及。刁秀明和丈夫盡力屏蔽著類似的信息,以免讓兩位老人遭受二次傷害。
最近一次是1月19日,微信公眾號“老南京”發表了一篇《20年前轟動一時的“南大碎尸案”今天起正式成為懸案》的文章。作者認為,到2016年1月19日,距離“南大碎尸案”已20年,該案已經過了刑法規定的追訴時效。
這篇文章不無遺憾地表示:“從今天(2016年1月19日)起,曾轟動一時的‘南大碎尸案’將和‘開膛手杰克’‘十二宮殺手’‘黑色大麗花’等世界兇殺案一起,成為歷史懸案。”
記者了解到,追訴時效是指追究犯罪分子刑事責任的有效期限。刑法規定,法定最高刑為無期徒刑、死刑的,其追訴時效期限為20年。超過追訴時效期限的,不再追究其刑事責任,如果20年以后認為必須追訴的,須報請最高人民檢察院核準。
江蘇省公安廳相關人士很快出面澄清,該人士在接受揚子晚報記者采訪時表示,“南大碎尸案”并不適用該條款。依照相關規定,在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立案偵查或者在人民法院受理案件以后,逃避偵查或者審判的,不受追訴期限的限制。
南京市公安局有關人士出面受訪時也表示:“南大碎尸案”雖然已經過去20年,但南京警方從未放棄對殺人兇手的追查,只要有新的線索,還會繼續破案,直至將犯罪嫌疑人緝拿歸案。
此事甚至驚動了公安部。20日,公安部刑偵局發布微博稱:此案是公安機關已在偵查案件,警方必將依法追查到底,絕不放棄。
“老南京”刪掉了上述文章,但因之引發的輿論并未止息。“南京大學碎尸案”貼吧一天新增數千網友關注,貼吧內多篇文章引發熱議。
貼吧的主題是為了悼念遇害的刁愛青,但現在更多的成為一個討論誰是此案兇手的陣地。有關刁愛青遇害的細節和各種線索都被細心的網友列舉出來,更有網友整理出20年來有關刁愛青案的所有有價值的資料,分析誰最有可能是兇手。一位網友甚至發出了“召集令”,希望征集志同道合者共赴南京志愿調查。
陷入到自責之中
這20年來,刁日昌曾經不止一次地設想,如果當初讓女兒回家,會不會慘案就不會發生?
盡管20年過去,現在走在大街上,刁日昌的老伴看見有穿紅色衣服的女孩,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有時恍惚間,她以為是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刁秀明也記得妹妹遇害前穿的這件紅色衣服,因為這件衣服是她上班后買的第一件衣服,后來送給了妹妹。因為家庭貧寒,姐妹倆衣服都是老大穿后,老二接著穿。刁秀明比妹妹大5歲,兩人性格迥異,不似外向的姐姐,刁愛青性格內向,不太喜歡與人說話,回到家中,喜歡一個人靜靜地看書。
“她喜歡看瓊瑤的書”,刁日昌說,案發后,警方來到他家中,將小女兒所有的資料都帶走了,其中光書就有兩蛇皮袋。
刁愛青自小成績不錯,這個略微有點近視的女孩成了一家人的希望。刁日昌記得,從女兒初中開始,他每天都要騎自行車接送女兒上學。學校和刁家之間有20分鐘的車程。一路上,只會種地的父親和內向的女兒之間沒有太多話語,但如今回想,這段歲月成了他最幸福的記憶。
女兒的遇害讓刁日昌夫婦失去了生活的方向,等待破案成為不多的動力。而在遙遙無期的等待中,刁日昌夫婦陷入到自責之中。1995年11月26日,刁日昌的父親去世,為了不打擾刁愛青學習,刁日昌并沒有通知女兒回家。之后,大女兒刁秀明結婚,刁日昌同樣沒有通知正在南京上學的刁愛青。
后來,刁日昌給女兒打電話,告知了爺爺去世的消息。刁愛青非常悲傷,因為她自小跟爺爺最親。刁愛青埋怨家人不該瞞著她,以致沒能見上爺爺最后一面。
這也是刁日昌和女兒的最后一次通話。回憶至此,刁日昌情不自禁,哭出聲來。20年的光陰,刁日昌從一個40多歲的家庭支柱,變成了現在一個行動都有些不便的老人。因為股骨頭壞死,刁日昌4年前做了手術。
這20年來,刁日昌曾經不止一次地設想,如果當初讓女兒回家,會不會慘案就不會發生?
除了自責,刁日昌認為學校也有責任。為什么孩子失蹤9天了,學校才通知家長?刁日昌又設想另一種可能:如果學校及時發現,女兒會不會就不會遇害?
案發后,刁日昌先后4次找到南京大學,詢問案情的進展情況。最后一次是2002年,因為女兒、女婿下崗,夫妻倆又染病,刁日昌尋求南京大學幫助。最終,刁日昌拿到了一萬元,條件是寫下保證書,承諾將來不再找南京大學。
刁日昌覺得有些心寒,“我一個農民,案子遲遲沒破,我不找學校我找誰?”但他也信守了承諾,從此再未找過學校。
如果他內心有懺悔,我們寬恕他
刁秀明說,她已經選擇了寬恕。“把他(兇手)槍斃了,又能怎樣?我的妹妹能復活嗎?”
刁日昌一家花了很長時間才從慘案中走出。
妹妹遇害后不久,因為精神壓力太大,刁秀明流產了。其后,更是兩年多沒能懷孕。痛苦之中,刁秀明信了教,希望能從教義中找到解決現實迷茫的辦法。受其影響,刁秀明的母親也信了教。
或許是因為宗教的關系,這家人似乎已經沒有了仇恨。
“把他(兇手)槍斃了,又能怎樣?我的妹妹能復活嗎?”刁秀明說,“20年過去,正常來講,兇手也應該有了自己的家庭,不能為了懲罰他,又把那個家庭破壞了。如果他內心有懺悔、有悔罪,我們寬恕他。”
刁家人相信“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句民間俗語終究會在南大碎尸案上應驗。他們知道南京警方其實20年來一直未曾放棄對此案的偵查,刁日昌說,這是他這么多年唯一稍感欣慰的地方。邪不勝正,終究有一天能等到真相。
1998年,刁秀明一家迎來新生——她的兒子出生。這個小家伙的誕生讓家里有了久違的笑聲,刁日昌夫婦的注意力因之轉移,兩位老人細心呵護小外孫的成長。
目前,刁秀明的兒子已經進入高三,馬上就要考大學。刁秀明的丈夫說,孩子成績不錯,關鍵是為人正直、善良。“我兒子從不講一句粗話”。他認為得虧了兩位老人的教導,平日里為了忙工作,他很少有時間跟兒子在一起。
提起外孫,刁日昌的妻子第一次露出笑意。她說自己也是出生在本分人家,她特別喜歡一句話:“教育孩童,讓他走當行的道,就是到老,他也不偏離。”
■ “南大碎尸案”大事年表
●1976年3月
刁愛青出生于江蘇省泰州市姜堰區沈高鎮一個農民家庭。
●1995年
19歲的刁愛青第二次參加高考,考入南京大學信息管理系現代秘書與微機應用專業成教脫產班(專科)。
●1995年10月初
刁愛青進入南大讀書。
●1996年1月10日傍晚
刁愛青在學校附近的青島路失蹤。
●1996年1月19日早晨
在南大南邊的大锏銀巷發現整包尸塊,隨后在華僑路工地、小粉橋、南大天津路校門、體育場、漢口路醫院等處也相繼發現尸塊。警方把刁愛青列為重點待定受害人,并當天通知刁父來南京。
●1996年1月20-31日
在水佐崗等地發現受害人頭顱和衣物,確認了死者正是刁愛青。
●1996年2月-4月
警方以南大為中心大規模排查了附近區域,但最終未能找到碎尸第一現場,案件陷入死胡同。
●1998年
作家王大進把“1·19”案寫進小說《紀念物》。
●2007年3月21日
《96南大碎尸案》網帖發布。
●2008年5月28日
“刁愛青”吧建立。
●2008年6月19日
網友“黑彌撒”在天涯論壇發表《關于南大碎尸案的一點想法》,引發熱烈討論。
●2008年6月24日
南京《現代快報》刊登相關文章,關于“1·19”案的議論,從網絡走向現實。
●2009年11月30日
網友“潛水啊潛水多年”在天涯論壇發表《我也想說說我知道的南京119碎尸案》,引發關注。
●2010年
天涯“舞文弄墨”版主“蜘蛛”發表了含有“1·19”案的恐怖小說《十宗罪》。同年7月,作家陳九歌出版長篇偵探小說《血色天都》,以南大碎尸案為背景,重新演繹還原碎尸案。
●2011-2012年
天涯網友“韋光鵬”等人開帖收集眾多關于南大碎尸案的綜合資料。
●2014年1月10日
網友“茅小喵”發表《十八年后的再回首——96年南大“1·19”碎尸案的記錄、釋疑與分析》,詳細記錄了本案的前前后后。
●2016年1月19日
微信公眾號“老南京”發表《20年前轟動一時的“南大碎尸案”今天起正式成為懸案》的文章。作者認為,到2016年1月19日,距離“南大碎尸案”已20年,該案已經過了刑法規定的追訴時效。
●2016年1月20日
公安部刑偵局發布微博稱:此案是公安機關已在偵查案件,警方必將依法追查到底,絕不放棄。 據《百度詞條》
[責任編輯:郭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