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人:張 江(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教授)
范詠戈(中國作家協會影視委員會副主任、批評家)
祝東力(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研究所所長、研究員)
張抗抗(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家)
徐貴祥(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主任、作家)
核心閱讀
沒有屈原、曹雪芹、魯迅等一批“民族魂”,何來中國文學的輝煌;沒有普希金、托爾斯泰、帕斯捷爾納克等一批“俄羅斯良心”,何來俄羅斯文學令世界矚目的光輝
文學藝術是心靈的事業,距離人的靈魂最近。一葉知秋,先覺人間冷暖;未雨綢繆,先行理想信念;春風化雨,先倡時代風氣
我們期待著領風氣之先的作品的出現,首先是期待作為先覺者的文藝家的出現。先覺才能先行,先行方能先倡,這是一個漸次遞進、螺旋上升的藝術規律
當今時代,引領人的思想、改變人的精神,可能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艱難。目前我們距離先覺、先行、先倡的期待和要求,還有相當的距離,追隨尚有不及,遑論引領。這是作家藝術家的處境危機,更是能力危機
張江: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指出,“作家藝術家應該成為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這是對作家藝術家地位和作用的準確提煉。作家藝術家理應通過自己的創作,鑄造人的靈魂,引領時代風氣,引導社會風尚。
強化文藝家的主體建構
范詠戈:新文學以來,說到對文藝家地位和作用的認識和評價,就不能不提毛澤東同志《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他把文藝工作看成是“文武兩個戰線”中的一個戰線,是與“拿槍的軍隊”相并列的“文化軍隊”。他作于1936年的《臨江仙·贈丁玲》,“纖筆一支誰與似,三千毛瑟精兵”,不僅是對丁玲個人的高度稱贊,更是對文藝家特殊功用的形象表達。
當下中國,經過60多年的發展與演進,已經進入了日益強盛、偉大復興的新的歷史時期。這一時期,越發需要樹立堅定的民族自信,熔鑄強大的精神能量,激發巨大的文化活力。在這一時期,文藝與文藝家的地位與作用,不但沒有減退,反而更為重要。不斷向前的時代需要文藝的號角,不斷向上的民族精神需要文藝的引擎,先進的文化與繁榮的文藝都需要文藝家的傾力創新與銳意創造。歷史把文藝家推到了時代先鋒的位置,需要其發揮精神導師的作用,為民族振興鼓呼,為國家強盛放歌。
地位崇高了,作用重要了,自然要求文藝家自身力量的建設,強化主體建構。文學創作無論秉持何種觀念與方法,最終都是創作主體之間的競爭與較量,更具體地說,是文藝家的創作姿態、社會責任和人格制導的競爭與較量。辛棄疾的“道德文章說”,西方的“偉大人格說”,都特別強調文藝家的人格建設。中外文學史上,不少作家有很高的文學技能,但仍不能成為截斷眾流、轉變風氣的大家。究其原委,多數可以在內心的充盈與否、眼界的開闊與否和情懷的高尚與否中得到解釋。有的人空將才華落入游戲文字,甚至陷入風月吟弄、滴粉搓酥,故而難成氣候。
黑格爾說得好,一個民族要有一些關注天空的人,他們才有希望,如果只關注腳下的事情,那是沒有未來的。這也意味著,作為時代先鋒的文藝家除了對個人修為有自覺要求之外,更要以開闊胸懷面向社會和時代,面向廣大人群,面向歷史和未來,自覺樹立啟蒙意識,履行文藝家的社會擔當。
如果沒有從屈原、曹雪芹到魯迅等一批“民族魂”,何來中國文學的輝煌;如果沒有從普希金、托爾斯泰到帕斯捷爾納克等一批“俄羅斯良心”,何來俄羅斯文學令世界矚目的光輝?當下,面對講好中國故事的時代要求,文藝家只有將中國靈魂注入作品,將小我融入大我,問良心,耐寂寞,用文字體現良知,用良知反哺生活,才能打造出中國文藝的高峰。
文藝領風氣之先的獨特優勢
張江:古人講,“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可以傳世之心”。打造文藝精品,發揮文藝功能,首先是作家藝術家要提高自身修養。文藝家的知識水準、胸襟境界、人生高度,直接決定了作品的藝術濃度和思想厚度。自己沒有這樣的本事和高度,卻企圖去引領別人,這是不可能做到的。
祝東力:當下中國社會瞬息萬變,日新月異,從生產到生活,從經濟基礎到上層建筑,新現象與新經驗層出不窮。在這里,新與舊、先與后的嬗替變更,往往有其特別的意義。為了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這個快速變遷的現代社會,這些新現象新經驗需要及時恰當地給予整合、梳理與闡釋,并賦予它們一定的含義。在這方面,文藝有其獨特的優勢。
當然,對新現象新經驗的整合、梳理和闡釋,也可以采用理論的或社會科學的方式。但這些方式需要將紛繁的原始現象和粗糙的感性經驗進行沉淀、結晶,需要一番去粗取精、去偽存真,才能將之概括、凝鑄,提升為新的概念、范疇和命題,也就是說,必須經過相當漫長的循序漸進的過程。與之不同的是,文藝作品憑借敏銳的直感,憑借跳躍的形象思維,往往能夠先于理論或社會科學的方式,直接把握到新現象新經驗的本質,捕捉到時代精神的內核。在這個意義上,文藝相較于理論和社會科學常常表現出某種先鋒性、前衛性,絕非偶然。
文藝家們應該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形成對時代的認知和理解,并率先感悟到時代的最新端倪、動向、趨勢,即所謂的“時代風氣”,將之表達、體現在作品中,同時作為一種價值和方向加以倡導和褒揚。要做到這一點,文藝家的主觀意識處于何種狀態,就是一個先決條件。許多小說作品往往滿足于瑣碎細節的鋪陳和炫耀,缺少思想的升華,一些巨額投資的國產大片敘事凌亂,對生活的內在邏輯缺少把握,這些現象,說到底,是由于文藝家主體思想積累、知識儲備、文化修養、藝術訓練的不足造成的。
我們期待著領風氣之先的作品的出現,首先是期待作為先覺者的文藝家的出現。文藝家自己站得高、看得遠,文藝創作才有可能登上“高峰”的位置。
扎根腳下堅實的土地
張江:要成為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文藝家不僅要提高自我,還要擺正自我,不能因為被定義為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就覺得自己高于大眾,睥睨而視。事實上,一旦遠離了腳下堅實的土地,切斷了與人民大眾的血脈深情,作家藝術家是不可能成為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的。
張抗抗:我們原本就是“人民”這個群體中的一滴水、一粒米、一片葉子,無論是在當下的日常生活中,還是在以往的個人經歷中,我們的所見所聞所痛所喜,都與人民息息相關。離開了作家藝術家這個接收器,那些非文學非藝術的生活現實仍然客觀存在。人民是文學創作的源頭活水,作家勞動創造出來的文學作品和精神產品反過來再回歸、回贈于人民,使更多的人民群眾成為我們心心相通的讀者——我們和人民就是這樣一種互相依存的關系,而不是一種高下對立的關系。如果一個作家的精神狀態、心理意識、思想感情,一時一刻也沒有離開人民群眾的基本利益訴求,在創作中自始至終堅持人類文明與社會進步的理想,而不是出于個人物質利益、名譽前途的種種考量,以趨利避害之心去選擇寫什么怎么寫,以獲得更大的個人利益——那么,這應該是一個有人民性、有良心的作家。反之,一個寫作者如果對人民的疾苦視而不見,對人民的呼吁麻木不仁,甚至對那些危害侵犯人民利益的行徑刻意粉飾,對人民的人性弱點缺乏客觀清醒的批判意識,那么,這樣的寫作,很難稱得上是真正為人民的文學。
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這九個字,高度概括了文藝工作者的使命,也是我們寫作者期望達到的目標。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化建設,先覺才能先行,先行方能先倡,這是一個漸次遞進、螺旋上升的藝術規律。先覺者,是那些具有獨立思考精神、擁有對時代和現實超前認識的智者,而非人云亦云、唯上唯利之徒。先行者,也即勇于創新、敢于特立獨行的探索者,每一部新作,都呈現出新的內容新的思考,以新形式表現新故事新思維。先倡者,是不怕打擊不怕挨罵不怕爭議、內心有強大力量的勇者,既能引領時代潮流又能腳踏實地。這九個字對文藝工作的領導者來說,也是新的考驗。只有真正為那些有志于創新開拓的文藝工作者提供寬容友好的創作環境,文學的先覺、先行、先倡,才會成為可行、可見、可能的實景。
我的一部長篇小說新作,至今已經四易其稿,前后歷時八年,仍在修改中,總是覺得自己還可以改得好些、更好些。對于成熟的作家來說,出作品不難,難的是從高原攀登高峰。真正的精品力作,需要有足夠的耐心和毅力打磨。文學界的同行更應相互鼓勵支持,做思想的先覺者、時代的先行者、美德的先倡者。以生命和心血全力付出的作品,才能真正獲得崇高之美。
變革中找準文藝定位
張江:做時代風氣的先覺者、先行者、先倡者,這是作家藝術家的使命,辜負于此,后知后覺,盲目追隨,難成好的作家藝術家。同時,這也是對文藝家一份沉甸甸的重托。當今時代條件下,引領人的思想、改變人的精神,可能比歷史上任何時期都更艱難。這需要作家藝術家有更敏銳的觸角、更犀利的思想、更高超的表現力。
徐貴祥:在人類的精神發育史上,始終伴隨著一股神奇的力量,寒冷中提供溫暖,艱難中慰藉心靈,穿透千秋歲月,在蒼茫大地上高揚理想信念的旗幟,照亮前行的路,這就是文學藝術。文藝,自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攜帶著抒發情感、撫慰靈魂、陶冶情操、凈化社會的功能,自古就有“經國之大業”的說法,后世又承載著喻世、醒世、警世的理想追求。
上個世紀初,中國的啟蒙主義者逐漸認識到文學藝術的巨大感染力和影響力,在醫治國人心靈、鑄造民族骨骼方面,以“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魯迅因此棄醫從文,蔡元培甚至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從而推動中國的文學藝術和文化運動進入一個新的階段,為中國人民的獨立和解放注入了強大的精神動力。
“風氣如果壞下去,經濟搞成功又有什么意義?”這樣的追問振聾發聵,一語道出了當代中國精神生活面臨的問題。物質豐富了,不等于我們的生活水平提高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于我們幸福了;今天擁有幸福的生活,不等于我們的子孫后代還能過上幸福的日子。如果沒有好的風氣,沒有崇高的理想信念和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沒有健康的精神環境和人文環境,那么,即便坐擁金山,我們還是窮人。
改變時代風氣,固然有法治、制度、教育等等方面的千方百計,然而,這些手段都是外因在起作用,本質的改變還是要靠凈化世道人心,健全人格國魂,如魯迅先生所說,“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文學藝術是心靈的事業,距離人的靈魂最近。一葉知秋,先覺人間冷暖;未雨綢繆,先行理想信念;春風化雨,先倡時代風氣。文學藝術作品的感染力,對于社會歷史的影響無處不在,地久天長。
中國的文藝事業,在經歷了一系列的喧囂之后,應該進入到一個理性回歸的時代,回到文藝的本質關懷上來,回到以人民為導向的創作立場上來,回到真善美的追求上來,回到凝聚理想信念的崇高使命上來。廣大的文藝工作者,要在這場偉大的變革中準確找到自己的戰斗位置,心中有愛,眼里有美,筆下有情,紙上有善,創作出樹立遠大理想信念、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體現中華民族精神、反映中國人民審美追求,思想性、藝術性、觀賞性有機統一的優秀作品,以我們的文學夢想和藝術夢想,推動整個民族強國夢的落地生根。
張江:縱觀近年來的文藝創作可以發現,距離先覺、先行、先倡的期待和要求,我們還有相當的距離。追隨尚有不及,遑論引領。這是作家藝術家的處境危機,更是能力危機。任何一個時代都不會缺乏領時代之先者,只不過是由哪些人充當這一角色而已。作為精神生產者,作家藝術家應該成為這樣一群人。當然,這樣的角色定位要靠努力去爭取和獲得。
《 人民日報 》( 2015年05月01日 08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