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筆記·《風雪夜歸人》】
雪后到國家大劇院看話劇《風雪夜歸人》,心里充滿期待,也擔憂。這是一部70年前的老戲,妓女與戲子,中間橫插著官僚與小人。老套的情節與人物的演繹,特別是妓女玉春這形象,帶有明顯說教色彩,這會不會讓人感到新意乏陳而有所抵觸呢。
沒有想到,無論導演還是服裝、舞美、音樂,都被處理得樸素熨帖;其戲的主旨,美與丑、高貴和卑賤、別人手中的玩意兒和自由的解脫,都被提煉得真實,并與現實銜接得可觸可摸,足可以觸動有心人,而并非僅僅淪為一則懷舊的老歌,一件可以把玩的帶有包漿的古董。
除了王新貴的表演者有著明顯的表演痕跡,魏蓮生和蘇弘基,乃至李蓉生和馬二傻,都表演得很有節制,很樸素,一點不張揚。正因為前面的表演不著痕跡,蘇弘基最后那一嗓子:“玉春兒”,才格外驚心,將話劇藝術的魅力還原于“話”的本身,而不是借用外在形式過于用力的包裝。
更為值得一提的是導演任鳴,沒有將戲編織成一天云錦,而是樸實卻針腳細密,剪接得如一套舊戲裝,風塵仆仆,汗跡重重,又有水袖輕拂,裙玦叮咚,簪花襲人,暗香浮動。特別是結尾處,戲子蓮生倒斃于大雪紛飛之中,天幕中蓮生復活,持前后貫穿的那枚道具,一把折扇,一襲紅衣,翩翩起舞,與白雪映襯,真的讓人感動。只要想一想前兩年北京人藝復排曹禺的一出老戲《家》,鳴鳳沉水自殺,被處理得沿荷花塘反方向以慢動作的形式裊裊而去,便可以看出,此次《風雪夜歸人》處理得更為有節制,新穎的藝術手法的運用,點到為止,一點不造作,和人物與情景融為一體,留有余味。
新時期話劇舞臺30余年來,可以看出話劇人不甘心于斯坦尼一統天下,開始有了布萊希特、奧尼爾、荒誕派、現代派,乃至請來阿瑟米勒現身說法親自導演。一時間,無場次、間離法、意識流、時空交錯、跳進跳出,甚至借用電影大片的制作手法、燈光舞美現代高科技的招呼,和浩浩蕩蕩農民工上場,以及全明星走馬燈式的大展覽……話劇有了前所未有的發展,卻也如二八月亂穿衣一樣,泥沙俱下,甚至維新是舉。在亂花漸欲迷人眼之后,重新看到今天《風雪夜歸人》這樣的話劇,不僅可以看出是導演和演員對前輩吳祖光先生的致敬,是對傳統現實主義的致敬,同時,也可以看出繁華落盡見真淳,樸素真誠的藝術,自有其魅力。
藝術,從本質而言,應該是樸素的。古老戲劇本身便是誕生在鄉間樸素自然的祭祀活動之中。即使到了16世紀文藝復興時期莎士比亞時代鼎盛的話劇,大眾舞臺上依然是極其樸素的,而非濃墨重彩,峨冠博帶。19世紀,輝煌歌劇的創作者意大利的音樂家威爾第,曾經這樣說:“沒有自然性和純樸素的藝術,不是藝術。從事物的本質來說,靈感產生純樸。”他是針對當時那些華而不實的意大利歌劇,和當時頗為盛行卻是頗為注重外在形式而龐大無比的瓦格納歌劇。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話劇變得越來越奢華,舞臺上從人物到情節到形式變得越來越臃腫。在影視和多媒體的影響和逼迫之下,我們當然可以借鑒并拿來為我所用,但并不是非要向它們靠攏,而將自己削足適履,將話劇變成自己手中可以肆意擺弄的魔方,或眼花繚亂的萬花筒。
《風雪夜歸人》如今樸素的演繹,有種返璞歸真的感覺。它讓我想起前不久北京舞臺上演出的布魯克的《情人的西裝》,一樣也是刪繁就簡,猶如冰冷骨架般樸素而尖銳。或許,這樣兩出話劇,是2012年年底給予中國話劇的一點啟示,如同《風雪夜歸人》里蘇家的那副對聯一樣的啟示。樸素還是有力量的,這力量來自藝術本身,也來自我們對藝術與現實關系的認知、把握和定力。(肖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