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玄奘大學 文 幸 福
一、緒 言
洎乎文翁守蜀,堆石室以為校,改革教育,教化大行,蜀中文學,由是猗猗稱盛 ;故歷代大文豪,多有蜀人,漢之揚馬,唐之李白,宋之蘇軾,皆是也。而花間所錄,盡是蜀產(chǎn)。其次,「蜀國多仙山」,山川靈秀,可助性情,故自古以來,蜀中即多奇才異能之士,如騎羊子葛由、卜筮家嚴君平等是。則巴蜀文化,其淵遠而流長矣。李白自童年五歲(705)居蜀,迄二十四歲(724)出夔門,留蜀二十年,則巴蜀文化對其影響,是必深遠。李白乃盛唐詩人之代表,詩歌風格多變,內(nèi)容如百川灌海,千累萬匯,其作品兼有王孟高岑各家之長,詩作雖僅千首,卻成就中國詩歌史上最絢爛、最輝煌之一頁。李白除寫詩讀書外,亦喜好隱居,熱衷游仙煉丹,擊劍游俠,壯游四海,狎妓飲酒。李白此種豪邁個性之養(yǎng)成,與其生長四川,隱居讀書,又喜往來旁郡,與道士、逸人、征君交往,應有莫大關(guān)系。本文即就李白蜀中作品及其行為,探究其個性與巴蜀文化之關(guān)系。
二、李白家世籍貫及出生地
李白雖是顆閃爍耀眼之巨星,卻有著謎樣家世、出生地及籍貫,蜀人多主張其出生四川,然較傳統(tǒng)之學者,每謂其出生西域,甚或以之為胡人,是故李白之出生地及籍貫,歷來即有:(一)籍貫:1隴西成紀說;2蜀人說;3長安說;4山東說。(二)出生地:1西蜀說;2西域說(胡人、漢人、混血種):(1)中亞碎葉漢人(郭某以為地在今蘇聯(lián)境內(nèi)之吉爾吉斯和哈薩克一帶)。(2)焉耆碎葉說。(3)條支說(阿富汗中部)。(三)家世:1李賢李穆之后;2建成元吉之后;3討武曌時之某集團(越王貞、瑯琊王沖)之后。
其實,說李白出生于西域,祇因李陽冰謂:「中葉非罪,謫居條支。」(〈草堂集序〉)范傳正曰:「隋末多難,一房被竄于碎葉。」(〈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李氏得罪之事,在唐高祖李淵得天下之后,于武德元年(618)八月已平反昭雪,謂:「前代酷濫,子孫被流者,并放還鄉(xiāng)里。」(《唐書?高祖紀》)則李家可隨時返國,何必逮至八、九十年之后(神功697、神龍705),始逃歸潛還?是故,李白不出生西域,亦非必出生四川;同理,其不出生四川,亦非必出生西域。故李白之出生及家世,應以李白本人、其族叔李陽冰及唐人之與李白有密切關(guān)系者之說,較為可靠。今傳可信之資料有:
(一)、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開元十八(730)年): 白,本家金陵(王琦以為即金城,為隴西別稱),世為右姓。遭沮渠蒙遜難,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長江漢。 (二)、李白〈與韓荊州書〉(開元二十二(734)年): 白,隴西布衣,流落楚漢。 (三)、李白〈贈張相鎬.其二〉(至德二(757)年): 本家(一作家本)隴西人,先為漢邊將。功略蓋天地,名飛青云上。 (四)、李陽冰〈草堂集序〉(寶應元(762)年11月): 白,隴西成紀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lián)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易姓與名。然自窮蟬至舜,五世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嘆焉。神龍之始,逃歸于蜀。復指李樹,而生伯陽。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 (五)、魏顥(萬)〈李翰林集序〉(上元二年至上元三(761~762)年): 白本隴西,乃放形,因家于綿。身既生蜀,則江山英秀。 (六)、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士李公新墓碑〉(元和十二(817)年):
(白)其先隴西成紀人。絕嗣之家,難求譜諜。公之孫女搜于箱篋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數(shù)行,紙壞字缺,不能詳備。約而計之,涼武昭王九世孫也。隋末多難,一房被竄于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故自國朝以來,漏于屬籍。神龍初,潛還廣漢,因僑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為名。高臥云林,不求祿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復姓。先夫人夢長庚而告祥。名之與字,咸所取象。
據(jù)上述資料,可定李白祖籍為甘肅隴西成紀人,先世有李廣、李暠等達官貴人,其父李客,神龍初(705)始舉家遷居于四川綿州,即今四川江油縣。至其真正出生地,既無明證,何不置之可也?明李贄(卓吾)云:
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后千百余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而非其生之時,無地而非其生之地;亦是天上之仙,亦是地上之英;亦是巴西人,亦是隴西人,亦是山東人,亦是會稽人,亦是潯陽人,亦是夜郎人。死之處亦榮,囚之處亦榮。不游、不囚、不流、不到之處,讀其書,見其人,亦榮亦榮!莫爭莫爭!(《焚書?李白詩題辭》)
其言至為有理,則李白已非某一族、某一地之李白矣,其為全中國人之李白而無疑,又可爭乎?
三、李白蜀中的傳說與史實
李白雖未必出生于四川,然其五歲抵蜀,于蜀中生活二十年,迄二十四歲乃出夔門,此事確不可議。其長期生活蜀中,蜀文化對其影響,自然深遠,故李白于蜀中之傳說特多,唐李陽冰〈草堂集序〉:「驚姜之夕,長庚入夢。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世稱太白之精得之矣。」謂李白出生之時,其母有太白金星入夢之兆。宋祝穆《方輿覽勝》謂李白童年逃學,因見老嫗鐵杵磨針,遂得啟發(fā),乃奮勉卒業(yè)。《開元天寶遺事》又謂李白曾夢筆生花,故春花麗藻,燦于齒牙之間。總之,李白傳說之多,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此外尚有:
(一)隱居名山:
有彭山縣東北象耳山,其地有李白讀書臺、磨針溪、寶硯溪(宋祝穆《方輿勝覽》)。有大匡山大明寺,即長庚寺,其地有李白讀書臺、洗硯池(《彰明縣志》等)。有青城山。(見杜光庭于青城山題李白讀書臺詩:「山中猶有讀書臺,風掃晴崗畫嶂開。華月冰壺依舊在,青蓮居士幾時來。」)有峨眉山。(黃錫圭〈李白年譜〉謂:「開元九年,白游峨眉,有登峨眉山詩,翌年尚留山中。」)其它尚有萬縣絕塵龕,其地有太白讀書處(《潛確居類書》);萬縣太白巖,其地亦有李白讀書處,傳說其曾隱居此地,有「大醉西巖一局棋」,其后于此建有太白祠(曹學全〈萬縣西太白祀堂記〉);夔州白云寺,李白曾于崖壁間題詩(詳《四川總志》)。李白喜好隱居山中,與山中人往來,對李白早期淡薄名利,好閑愛仙,影響甚深。
(二)往來師友:
李白之師友,除逸人東嚴子、征君趙蕤外;尚有戴天山道士、雍尊師、元宗林等。李白有〈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戴天山即大匡山,李白曾隱居此山之大明寺讀書,此詩為李白現(xiàn)存最早詩篇之一。李白另有〈尋雍尊師隱居〉詩,今四川有雍家村,疑即其后人,則此詩與前詩可能同時或先后之作。李白又有〈秋日煉藥院鑷白發(fā)贈元六兄林宗〉詩:「弱齡接光景,矯翼攀鴻鸞。投分三十載,榮枯同所歡。」郁賢皓即以此詩為追述其二十歲左右與元宗林結(jié)交 ,其時當在游峨眉山之時。詹锳懷疑元宗林即是元丹丘,是知李白與元丹丘少年時已結(jié)為方外之交矣。 李白于蜀中所結(jié)交者,非修道高人,即隱逸之士,其對李白好神仙,為任俠,有莫大影響。
(三)交游官宦
李白于蜀中曾上李邕、謁蘇颋,而廣漢太守聞其名,亦曾詣廬相見。李邕是李善之子,書法家,天寶六年為李林甫構(gòu)陷杖殺。李白早年有上李邕詩(詳后),其詩有句云:「丈夫未可輕年少」,則此詩為李白少作,可知李邕或曾于開元初曾官渝州,故安旗系此詩于開元八年,是也。 至于謁蘇颋,投刺相訪。及與東嚴子隱居岷山之陽,不跡城市,而廣漢太守詣廬相見等事,皆見于李白〈上安州裴長史書〉。又嘗隨趙征君蕤學《長短經(jīng)》(見《唐詩紀事》引楊天惠《彰明逸事》)。與當時名流官宦論交,對李白豪放及倜儻不群之個性,自然有所影響。
四、李白蜀中少作所呈現(xiàn)之思想
今見于全唐詩可信為李白蜀中少作者,計有:〈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尋雍尊師隱居〉、〈登峨嵋山〉、〈峨嵋山月歌〉、〈登錦城散花樓〉、〈上李邕〉、〈自巴東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而見于他書疑為李白作者,則有〈別匡山〉(見《彰明縣志》、《江油縣志》、《四川通志》、《中和大明寺全持記》)、〈贈江油尉〉(見《方輿勝覽》、《全蜀義文志》、《四川通志》)等。另外《唐詩紀事》引楊天惠《彰明逸事》謂:「時太白齒方少,英氣溢發(fā),諸為詩文甚多,微類〈宮中行樂詞〉體,今邑人所藏百篇,大抵皆格律也。雖頗體弱,然短羽褵褷,已有鳳雛態(tài)。淳化中,縣令楊遂為之引,謂為少作是也。」王琦《李太白年譜》謂:「疑《文苑英華》所載五律數(shù)首,或即是歟?」可見李白蜀中少作為數(shù)甚伙,惜今存者有限,然亦可以略窺其性向及所受之影響也。
(一)〈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與〈尋雍尊師隱居〉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群峭碧摩天,逍遙不記年。撥云尋古道,倚樹聽流泉。花暖青牛臥,松高白鶴眠。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尋雍尊師隱居〉) 戴天山即大匡山,李白曾隱居大明寺讀書,此詩為李白現(xiàn)存最早詩篇之一。當其出三峽,下荊門之時,即有詩云:「此行不為鱸魚膾,自愛名山入剡中。」(〈秋下荊門〉)到廬山時,也謂:「而我樂名山,對此心益閑。」(〈望廬山瀑布其一〉)此心態(tài)與其晚年所言:「一生好入名山游。」(〈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理無二致,可見李白愛好名山,隱居名山,始終如一,此與其自小隱居四川山中,不無關(guān)系。李白隱居巴蜀之名山,計有:象耳山、戴天山、峨眉山、青城山、紫云山以及萬縣、夔州一帶之名山等。出蜀之后,亦曾先后隱居:湖北之白兆山、東蒙山、北壽山;山東徂來山、泰山,陜西之終南山,河南之嵩山,江西廬山,浙江之天姥山等,可見其雅好隱居名山之個性,必來自巴蜀而無疑。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一詩,唐汝詢《唐詩解》云:「首暗用桃源事,言聞犬吠于水聲之中,即非塵境,況桃花方吐乎?真仙源也。」《李詩直解》:「野竹則左右以分青靄,飛泉則漱玉以掛碧峰,山境之奇致如此,今羽士祇在此山中,但云深不知所在耳。」寫景得神,宛然仙境,則道士之高行可以想見矣。〈尋雍尊師隱居〉一詩,所述「群峭碧摩天」,「撥云尋古道」,雖不能確知所指何山,但就其山形氣勢看,頗類岷山一帶氣象,今岷山下有雍家村,據(jù)考即其族人,則此詩與前詩可能同時或先后之作。安旗注系此詩于開元六年,雖未必是,然與〈訪戴天山道士不遇〉頗類,當為蜀中少作,可無疑也。唐汝詢《唐詩解》云:「峭壁之中,道極險僻,故排云以尋之。倚樹聽泉,至其居矣。牛臥鶴眠,物各自適也。」《李詩直解》謂:「此美雍師之隱居若仙境,而不忍別也。言山川之奇,便是仙居。今群峭峙立,而翠碧摩天,雍師之于焉,逍遙不記年矣。」則雍尊師之所隱居,不啻神仙之境也。
二詩雖未直言戴天山道士及雍尊師其人其事,然詩中以景襯情,以物性之自然為映照,可知二人皆為得道神仙中人也。李白除愛名山,喜隱逸外,二詩亦透露李白早年即好游仙之事。「十五游神仙,游仙未曾歇。」(〈感興八之五〉)可見十五歲已雅好游仙,與他三十歲時謂:「云臥三十年,好閑復愛仙。」(〈安陸白兆山桃花巖寄劉侍御綰〉)及晚年說:「五岳尋仙不辭遠。」(〈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確然一致也。
(二)〈登峨嵋山〉與〈登錦城散花樓〉 蜀國多仙山,峨眉邈難匹。周流試登覽,絕怪安可悉?青冥倚天開,彩錯疑畫出。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shù)。云間吟瓊簫,石上弄寶瑟。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儻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登峨嵋山〉) 日照錦城頭,朝光散花樓。金窗夾繡戶,珠箔懸銀鉤。飛梯綠云中,極目散我憂。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今來一登望,如上九天游。(〈登錦城散花樓〉) 〈登峨嵋山〉一詩,是詠峨眉之景而有游仙之思也。曰「泠然紫霞賞,果得錦囊術(shù)。」泠然仙游,得此錦囊秘訣矣;曰「煙容如在顏,塵累忽相失。」況煙霞在容,塵累不沾,則此心已灑然神仙矣。此詩李白二十歲左右之作,則十五游神仙,非虛言也。李白除學道求仙外,佛家思想亦從小感染,錦城散花樓在成都摩訶池上,隋末蜀王秀所建,李白朝登而暮攬,終日不倦,則其地景色清幽而己醉心于佛法可知也。李白詩今存與佛教相關(guān)者約五十余首,所牽涉佛教中人亦達三十余人,可見其佛家思想,亦為蜀中所孕育。
(三)〈上李邕〉與「謁蘇颋」、「從趙蕤」、「訪東嚴子」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溟水。時人見我恒殊調(diào),見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上李邕〉) 此詩前人頗疑為偽造,《李詩辨疑》曰:「按李邕于李白為先輩,邕有文名,時流推重,……今玩詩意,如語平交,且辭意淺薄而夸,又非所以謁大官、見長者、待師儒之禮也。……以此益可疑矣。」詹锳則以為此乃學東方朔「文辭不遜,高自稱譽」之年少作風,應不致為偽作。據(jù)《通鑒.唐紀》謂:李邕開元六年十一月,曾請除渝州刺史。其時宋璟奏:「括州員外司馬李邕、儀州司馬鄭勉,并有才略文詞,請除渝、硤二州刺史。」又《金石萃編卷七十.孔子廟碑碑》末文云:「朝散大夫持節(jié)渝州諸軍事守、渝州刺史江夏李邕文。開元七年十月十五日立。」故葛景春有〈李白上李邕寫于蜀〉一文,以為李邕于開元七、八、九年間任渝州刺史,此詩有「丈夫未可輕年少」句,固知李邕確曾于開元初官渝州,疑李白此詩于謁李邕時,未能得其賞識,故言語容或有狂傲之態(tài),正可見其少年豪情,言語不羈也。安旗系此詩于開元八年,并謂:「白本年游成都后,登峨眉山前,當有渝州之行,本詩即此行謁邕之作。」其言不為無據(jù)。至于李白謁蘇颋、依趙蕤、從東嚴子之事,皆有文獻可考: 又前禮部尚書蘇公出為益州長史,白于路中投刺,待以布衣之禮,因謂群寮曰:「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雖風力未成,且見專車之骨。若廣之以學,可以相如比肩也。」(〈上安州裴長史書〉)
又昔與逸人東嚴子隱于岷山之陽,白巢居數(shù)年,不跡城市,養(yǎng)奇禽千計,呼皆就掌中取食,了無驚猜。廣漢太守聞而異之,詣廬親覩。(〈上安州裴長史書〉)
(白嘗)隱居戴天大匡山,往來旁郡,依潼江趙征君蕤。蕤亦節(jié)士,任俠 有氣,善為縱橫學,著書號《長短經(jīng)》。太白從學歲余,去,游成都,…… 益州長史蘇颋見而奇之。(《唐詩紀事》引楊天惠《彰明逸事》)
孫光憲《北窗瑣言》卷五謂:「趙蕤者,梓州鹽亭(今四川鹽亭縣)人也。博學鈐韜,長于經(jīng)世。夫妻皆有節(jié)操,不受交辟。撰《長短經(jīng)》十卷,王霸之道,見行于世。」前人以為東嚴子即趙蕤,非是。東嚴子隱居岷山之陽,地屬綿州;趙蕤不管潼江或鹽亭,皆地屬梓州,顯為二人。則李白轉(zhuǎn)益多師,又好隱居,與道士往來,故能成就其游仙、豪俠之個性。李白并自述「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雖長不滿七尺,而心雄萬夫。」(〈與韓荊州書〉)以此知李白養(yǎng)高忘機、好任俠之行為,于蜀中即已養(yǎng)成。至其為文章,英麗清雄,光明洞澈,自謂「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軒轅以來,頗得聞矣。常橫經(jīng)籍書,制作不倦。」(〈上安州裴長史書〉)又謂「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贈張相鎬〉其二)其天才橫溢,固如蘇颋所謂:「且見專車之骨」矣。
又李白每言十五,如「十五游神仙」、「十五好劍術(shù)」、「十五觀奇書」等,固知其少年「游神仙」、「好劍術(shù)」、「觀奇書」之事,皆于蜀中養(yǎng)就;然就〈與韓荊州書〉云:「十五好劍術(shù),遍干諸侯;三十成文章,歷抵卿相。」則知李白每言十五,蓋用孔子「吾十有五而志于學,三十而立」之典故,謂己十五學劍讀書,三十有成,憑此文治武功,固可以遍干諸侯,歷抵卿相矣。少年抱負,充滿信心,此不可不察也。郭氏等以為實指其年,非是。
五、思君不見下渝州
李白有〈峨嵋山月歌〉一詩,被譽為意態(tài)流動,神韻清絕,自然渾成,為千古膾炙人口之作,其詩云:
峨眉山月半輪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思君不見下渝州。(〈峨眉山月歌〉)
此詩當是李白開元十一年秋夜乘舟下渝州時之作,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途經(jīng)峨眉縣,再登峨眉山,然后乘舟下渝州。前人多系此詩于開元十二年,然〈自巴東舟行經(jīng)瞿塘峽登巫山最高峰晚還題壁〉一詩觀之,明言「海月十五圓」,而此詩乃李白開元十二年秋冬之作,上推十五月,當即開元十一年夏秋離開故鄉(xiāng)江油,秋中下渝州時于舟上作而無疑也。唐汝詢、沉德潛皆以「君」指月,朱諫則以為指友。《李詩直解》謂:「此為峨眉山月歌,因舟行而思友人也。言峨眉山月,當秋時而有半輪之明,皓月之影照入平羌,而江水載之而流,我乘舟夜發(fā)清溪之縣,向三峽而行,不得與我友同發(fā),而思君不見,隨流迅速已下渝州之境矣。回首巴渝,停云彌切,惆悵之懷,何時已哉?」秋夜弦月之時,月映平羌,乘舟直下,浮清溪,下三峽,思君不見,而渝州忽至,停云思友,固惆悵于懷也。君者,月耶?友耶?兼之可也。此詩情感清暢,元氣淋漓,渾然天成,真「謫仙此語誰堪道」也。王世懋《藝圃擷余》謂:「談藝者有謂七言律一句不可兩入故事,一篇中不可重犯故事,此病犯者故少,能拈出亦見精嚴,然吾以為皆非妙悟也。作詩到精神處,隨分自佳,不得不覺痕跡,縱使一句兩入,兩句犯重,亦自無傷。如李白〈峨眉山月歌〉,四句入地名者五,然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天巧渾成,毫無痕跡,自是千秋絕調(diào)也。李白晚年有〈峨眉山月歌送蜀僧晏入中京〉一詩:
我在巴東三峽時,西看明月憶峨眉。月出峨眉照滄海,與人萬里長相隨。黃鶴樓前月華白,此中忽見峨眉客。峨眉山月還送君,風吹西到長安陌。長安大道橫九天,峨眉山月照秦川。黃金師子乘高座,白玉麈尾談重玄。我似浮云滯吳越,君逢圣主游丹闕。一振高名滿帝都,歸時還弄峨眉月。
此詩回憶其在巴東三峽之時,西看明月而憶峨眉。月出峨眉,與人萬里相隨,是有情之月也。今于黃鶴樓忽遇峨眉客,故作峨眉山月歌以送之,則峨眉山之月,縈回夢魂,李白久久不能忘懷也。李白對月特有好感,蓋對月可以思鄉(xiāng)懷友,可以排遣寂寞,可以表白清操性情。另外,月可以是永恒之象征,可以是無常之人生,可以是速逝之光陰,可以是高遠之理想,可以是澄明之心靈,可以是清純之愛情,可以是親密之伴侶,可以是閑適之心境,可以是恬淡之情懷等,不一而足。李白「辭親遠游」之后,即未回故鄉(xiāng),故月對游子有特殊意義,今存李詩千首,其中三百肆拾貳篇出現(xiàn)「月」字 ,其比例數(shù)量,為千古詩人之最,可堪玩味。
六、結(jié) 語
李白五歲隨家人遷居四川江油,父客雖高臥云林,不求仕進,然對李白頗有期望,庭訓亦嚴,李白曾云:「余少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秋于敬亭送從侄端游廬山序〉)又謂:「白少頗周慎,忝聞義方。」(〈上安州李長史書〉)又嘗言:「希圣如有立,絕筆于獲麟。」(〈古風第一〉)「見鄉(xiāng)人相如大夸云夢之事,云楚有七澤,遂來觀焉。」(〈上安州裴長史書〉)故少時頗聞儒術(shù),對鄉(xiāng)人揚雄、司馬相如等蜀中文士,私心慕之。然亦不廢百家,「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儒學及諸子百家,兼修不廢,學殖亦由是而奠焉。
其后從逸人東嚴子、征君趙蕤等游,學縱橫之術(shù),故「十五學劍術(shù),遍干諸侯。」魏顥謂其「少任俠,手刃數(shù)人。」(〈李翰林集序〉)李白亦自謂:「憶惜作少年,結(jié)交燕與趙;金羈絡(luò)駿馬,錦帶橫龍泉。」(〈留別廣陵諸公〉)又曰:「笑盡一杯酒,殺人都市中。」(〈結(jié)客少年場行〉)「托身白刃里,殺人紅塵中。」(〈贈從兄襄陽少府皓〉)則魏顥所言,當不誣也。是則李白任俠豪放之個性,當于蜀中自少養(yǎng)成而無疑也。
另外,李白夙齡尚遐異,故有「平生有微尚,歡笑自此畢」、「弱齡接光景,矯翼攀鴻鸞」等作,知其少年即學道,故「十五游神仙,游仙未曾歇。」應非夸辭,其隱居、往來旁郡,與神仙中人過從甚密,嘗自謂:「吾與霞子元丹,煙子元演,氣激道合,結(jié)神仙交。」(〈冬日于隨州紫陽先生餐霞樓送煙子元演隱仙城山序〉)又云:「家本紫云山,道風未淪落。」(〈題嵩山逸人元丹丘山居〉)紫云山在綿州彰明縣,即李白故居,則李白游仙學道,亦養(yǎng)成于蜀中也。
此外,李白三十歲前,隱居讀書,無功名念頭,無懷才不遇及時不我與等感嘆。觀其所作〈安陸白兆山桃花巌寄劉侍御綰〉、〈山中答俗人〉)、〈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等,蓋可知也。又李白三十歲前所作詩文無酒,此固無法證明李白三十歲前不飲酒,然亦可明其時未將「酒」視為重要寫作材料。是故,凡詩文中有酒者,皆三十后作。又李白早年五言律詩,對偶精嚴工整,如〈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尋雍尊師隱居〉、〈渡荊門送別〉等是,且有強烈之創(chuàng)作企圖心,如既作〈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詩,又作〈尋雍尊師隱居〉;既作〈登峨嵋山〉,而又作〈登錦城散花樓〉。又如出夔門時,既作〈渡荊門送別〉,而又作〈秋下荊門〉等,皆可見少年李白之創(chuàng)作企圖心也。
主要參考書目 李太白全集 (清)王琦輯注 臺北 華正書局有限公司 1991年3月 李白全集編年注釋 安旗主編 巴蜀書社出版 2000年4月 李白選集 郁賢皓選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9年 李白全集校注匯釋集評 詹锳主編 天津 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12月 李白集校注 瞿蛻園 朱金城校注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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