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餅卷蔥蘸大醬，撐得肚圓爬不上炕。”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山東人的生活已經(jīng)離不開這種簡單的吃食———煎餅卷大蔥了。剛出鍋的黃澄澄的大煎餅，卷上水嫩嫩的蔥白，入口一咬，便可聽到“咔嚓、咯嘣”之聲。“咔嚓”的是煎餅，“咯嘣”的是蔥白，干干脆脆的聲音。煎餅入口有嚼勁，日子久了，吃煎餅的人便練就了一口善于咀嚼的牙。外鄉(xiāng)人見了多半要搖頭，這算什么美味？味道寡淡不說，有的人聞到蔥的氣味都要作頭暈?zāi)垦睢２贿^，家鄉(xiāng)人卻鐘情于這清清爽爽的味道。父輩吃著它，父輩的父輩也吃著它，從沒有人覺得煎餅的味道如何寡淡、蔥的氣味又是多么刺鼻。
在我的家鄉(xiāng)，家家戶戶都會攤煎餅。煎餅吃起來最經(jīng)餓，又比饅頭之類的面食容易保存，農(nóng)忙時節(jié)，沒有空閑做飯，主婦們常常攤上數(shù)十斤的煎餅預(yù)備著。等到吃飯時間，去菜園里擇幾把青菜，回家用快火一炒，菜有了，煎餅就是最好的主食，省時又省力。
做煎餅離不開碾子。走到十里八村，村落的中央或是大大小小的場院里，都有它的身影。青石鑿成，愈老舊愈圓潤，用著也最省力。每年的麥?zhǔn)諘r節(jié)，輩分最高的老奶奶就會帶著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來這里燒紙敬天，祈求天神保佑我們來年的碾子不閑著、總有磨不完的糧食。大人們總是反復(fù)告誡家里的小孩不要在碾盤上玩泥巴，免得惹怒了天神沒有飯吃。那時我才知道碾子也是有神照看著的。
碾子很重，兩個人推動它也不算輕松。父親外出工作，姐姐去讀書，我是母親抓來的“壯丁”。母親在前面，我個頭小，跟在后面，也掌著一根推碾棍。金黃的玉米粒均勻地鋪在碾盤上，推碾的木棍借勢靠在腰間，向前用力，碾砣吱呀一聲動起來。小小的玉米粒在巨大的壓力下輕輕涌動，幾圈下來就露出了白生生的玉米胚，變成了名副其實(shí)的“金玉滿堂”。不多時候，玉米被碾砣壓實(shí)了，母親的腳步不停下，就用高粱穗子做成的笤帚順勢撥拉幾下，玉米碎兒們又乖乖地抖起身子，等著碾盤將它們重新修整。一圈，兩圈，碾盤突然不動了，母親扭頭一看，才發(fā)現(xiàn)我半個身子掛在棍子上蕩秋千，開始偷懶耍賴皮。“去玩吧。”母親從不責(zé)備我，看著我在道旁玩石子兒捉螞蚱，一個人推了一圈又一圈，直至把所有的玉米都碾成細(xì)細(xì)的面兒。每次帶去的玉米分幾次才能碾完，從中午碾到太陽落山是常有的事兒。年幼的我不知體諒母親的辛苦，長大后再問母親，母親忙著手里的活兒，笑笑：“那么小的孩子，給媽作作伴兒說說話就好了，哪里舍得真讓你干活呢。”后來，我常常在想，故去的姥姥如果看到她最寶貝的小女兒吃了那么多的苦，不知道會有多么難過。
回到家，母親用簸箕一點(diǎn)點(diǎn)篩去麩皮，只留下純凈的玉米面，篩出的玉米麩就盛在閑置的袋子里。給雞喂食的時候，剁幾把青菜葉扔在盆里，添一瓢麩子就是好飼料。眼尖的老母雞瞅見“美食”，得意地“咕咕”兩聲，便不管不顧地一頭扎進(jìn)盆里，只求吃個痛快。精細(xì)的玉米面待遇要高上幾個層次了：鋦著銅釘?shù)睦吓f瓷盆洗得干干凈凈，添面加水?dāng)嚢瑁钡剿⒚嬗H親密密地融在一起，再用輕巧的石磨磨成細(xì)細(xì)的玉米糊。做好生料，接下來做熟料。蒸饅頭的大鍋架在灶上，加小半鍋水煮沸，水開后減小火，玉米面入水?dāng)嚢琛Ｃ嬉傧拢驗(yàn)橥；鸷笥衩缀隼涓吵恚壤粚梢粓F(tuán)疙瘩是生手常犯的錯誤。完成后，等熟料降至常溫，與生料混合，做煎餅的原料就算準(zhǔn)備好了。
要想吃到風(fēng)味好的煎餅，需要再等一個夜晚讓玉米糊輕微地發(fā)酵，這樣做出的煎餅更松脆，酸酸甜甜，口感更好。第二天，天還沒有亮，母親就起床了。在柴房的一角，一個大大的鏊子正安安靜靜地等在那里。用麥秸引火，燃起麥草，鏊子下面很快吐出了奔放的火焰。母親坐在蒲草做成的矮凳上，用油擦子在鏊子上均勻地抹一圈豆油，給鐵家伙熱熱身。鏊子熱了，母親左手舀起一勺玉米糊澆在鏊子中央，幾乎在同時，右手的竹板三下兩下已經(jīng)將玉米糊攤成圓圓的煎餅，整個過程不過十幾秒。乳白色的玉米糊貼在火熱的鐵鏊上，幾秒鐘就可以熟成誘人的金黃色，母親用竹板挑起煎餅一角，雙手一揭，一張薄薄的大煎餅就做好了。
早上六點(diǎn)多，當(dāng)我揉著惺忪的睡眼來到柴房，大摞的煎餅已經(jīng)舒舒坦坦地躺在了蓋簾上。如果趕上春天薺菜長得正好，母親會將嫩嫩的薺菜連著白凈凈的根兒，切得細(xì)細(xì)碎碎，拌上豆腐和肉末，一起鋪在煎餅上，折成扇形的薺菜盒子。這樣的盒子，餡兒還是生的。用小火慢慢將煎餅烤至焦黃，薺菜的清香融著濃郁的豆香、肉香在小小的空間里四處飄溢，單是聞一下就要流口水。趁著熱乎勁兒咬上一口，餅干脆，餡清爽，滋味妙不可言。早餐吃一個美味的薺菜盒子，實(shí)在是童年最溫暖最幸福的記憶。（作者 劉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