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首相”，代表了誰的選擇？

　　澎湃新聞記者 陳沁涵

　　新冠疫情起伏反復之中，日本艱難辦完了東京奧運會，而日本首相菅義偉沒有逃脫“五環升起，首相下臺”的怪圈，放棄了連任競選，將拜相懸念留給了更年輕的政治家。

　　9月29日，自民黨總裁選舉正式開始投計票，4名候選人將一決高下：坐擁“人氣王”稱號的日本行政改革相河野太郎，穩健“溫和派”前外相岸田文雄，獲日本前首相安倍晉三力挺的前總務相高市早苗，立志推動性別平等和多樣性的自民黨代理干事長野田圣子。

　　這是“后安倍時代”自民黨首次舉行全體黨員參與投票的完整總裁選舉，出現了黨選史上罕見的派閥成員不采取統一行動，基本按個人意愿自主投票的現象。

　　面對空前激烈的競選混戰，4位候選人一個月來密集發布政策主張，聯系各個地方的黨支部聯合會。候選人的政治靠山也在暗中布局，為自己的勢力版圖做規劃。

　　從1955年以來，除了兩次短暫的下野，自民黨一直是日本的執政黨，因此自民黨總裁在事實上即該國首相。新首相的誕生，一方面將來自于全國110多萬自民黨黨員和黨友匯集而成的選擇，另一方面也取決于382名國會議員投出的選票。

　　這一次，接班菅義偉的自民黨第27任總裁、日本第100任首相究竟代表誰的選擇和利益？

　　自民黨中的“代理戰爭”

　　有日媒將此次自民黨總裁選舉比作“關原合戰”，這是發生于日本戰國時期的大規模內戰，也被譽為“決定天下的戰爭”，奠定了德川家康統治的基礎。可見眼前政局之關鍵。

　　事實上，這場現代版的“關原合戰”更像是圍繞自民黨內部陣營的“代理戰爭”。

　　近期，安倍晉三長時間待在國會大樓中的辦公室，不停打電話。據日本地方媒體《中國新聞》報道，消息人士稱，山口縣自民黨支部聯合會時隔10年接到了安倍的電話，被要求為高市早苗投票。

　　“(你記得)我擔任首相期間，為你當選(國會議員)出力到什么地步？如果你背叛我，那我將跟你斷絕關系。”安倍在電話中對自民黨國會議員說道。《西日本新聞》稱，安倍近期不僅頻繁打電話“敦促”議員支持高市早苗，同時親自指導高市的服裝和化妝，還建議她增加媒體曝光度，儼然扮演“軍師”角色。

　　安倍早在9月16日就在推特上公開表示支持高市早苗參選自民黨總裁，這使高市獲得了自民黨最大派閥“細田派”的一部分關鍵性支持。

　　在距離9月29日投計票還有2天時，日本《周刊現代》稱，安倍下令停止向高市早苗集中投票，因擔心過度分流岸田文雄的選票，導致河野太郎在亂局中勝出。

　　日本京都大學法學研究科教授中西寬對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表示，安倍的主要目標是阻止“反安倍”的河野太郎上臺，不論是高市早苗還是岸田文雄上臺，都會聽取以安倍為中心的長老政治家的意見，而高市會對安倍和黨內保守派的依賴程度更高。

　　日本副首相兼財相麻生太郎是安倍堅實的盟友，兩人并稱“2A”組合(名字羅馬字首字母均為A)，他們成為河野太郎瞄準狙擊的長老政治代表。日本時事新聞周刊《AERA》稱，麻生太郎一直不信任自己派閥內的河野，預料他一旦得權將變得更加不可控。

　　在河野與2A組合進行對決之際，自民黨前干事長石破茂放棄競選，轉而加入河野陣營，顯示出與安倍通過“代理人”再決勝負的意圖。回溯到2012年的自民黨總裁選舉，在第一輪投票中居首的石破茂，到第二輪遭穩獲各派閥議員票的安倍逆轉，與首相職位失之交臂。3年前，石破茂再度參選自民黨總裁，單挑安倍再次失敗。

　　如今，石破茂將希望寄托于河野太郎，并且有環境相小泉進次郎入伙，組成“小石河”聯盟，自然而然形成了“反安倍&麻生”聯盟。

　　“如果河野執政，將大幅削弱安倍、麻生太郎的影響力，黨內力學可能發生變化。”中西寬分析說，河野雖然與石破茂結成聯盟，但他如果勝選，未來可能會強調繼承菅義偉的路線。

　　河野太郎被視為自民黨中的異端，我行我素，但他和菅義偉都是來自神奈川選區的眾議員，有非同一般的交情。菅義偉宣布棄選后便公開表示支持河野參選，他9月23日在東京準備出發赴美時，再次幫河野拉票，高度評價其在疫苗接種工作上取得的成績。

　　日本《周刊POST》援引內閣相關人士的觀點稱，菅義偉就任首相的表現雖然欠佳，但他出任官房長官的成績得到了廣泛認可。河野如果當選首相，可能會任命菅義偉擔任官房長官，繼續在內閣中扮演重要角色。

　　菅義偉25日在美國訪問期間告訴隨行記者團，自己無意加入新內閣。“雖然(受邀入閣)是一種假設，但我完全沒有這方面意愿。我還是想做自己一直在做的有必要的事，做一些政策方面的工作。”

　　自民黨金字塔底層之困

　　自民黨大佬通過選舉進行政治角力，而自民黨地方黨員也在這盤根錯節的脈絡中受到牽制。

　　37歲的盛田是山口縣一家公司的職員，他所在的公司與某位縣議員的事務所有業務往來，3年前在議員事務所的介紹下加入了自民黨。9月18日，他第一次收到自民黨總裁選舉的選票。盛田告訴澎湃新聞，他沒有立即填寫選票，而是在辦公桌上放了2天，同事告訴他可能等幾天就能洞察出投票的大勢。

　　“地方黨員過去一般依照國會議員形成的大勢投票，會出現顯而易見的勝者。但今年選情復雜，派閥主張自主投票，許多黨員受到鼓舞而投給改革派河野，我也有這樣的想法。”盛田雖然這么說，但在選票上寫下了高市早苗的名字，因為他收到了一封來自縣議員事務所的郵件，拜托他為高市投票。

　　山口縣是安倍晉三的故鄉和眾議院議員選區，安倍力挺高市早苗，相當于幫助她鎖定一部分當地黨員選票，盛田料想到當地黨員票會大量涌向高市早苗，他沒有想過違背主流投票，“在選舉中，利益收買與依附已根深蒂固。”

　　之所以安倍的影響力能夠滲透到自民黨最底層，是因為該黨擁有一個金字塔型的網絡：國會議員→縣議會議員→市議會議員→中小企業、農協、商工會、町內會等，從中央到地域的利益誘導和投票行動緊密相連。

　　不過，福岡縣行橋市市議員小坪慎在個人網站上撰文稱，現實中有許多自民黨員對政治并沒有什么興趣，因為國會議員有任務要在地方招募黨員，因此一些人被請求入黨，他們對黨的歸屬意識極為薄弱，往往和普通民眾一樣通過社交媒體和電視來了解政治，這也是河野太郎獲得較多地方黨員支持的原因之一。

　　河野太郎活躍于社交媒體，在推特及YouTube都擁有大量粉絲，頗受年輕人歡迎。根據日本選舉咨詢公司J.A.G. JAPAN發布的調查，河野的推特粉絲除了年輕之外沒有鮮明的群體特征，他們發布的內容很少與政策相關，很多人并不關心政治，而是被河野的個人魅力吸引。

　　不可否認，河野的改革派形象對自民黨中的中年黨員極具號召力，在地方票中占據明顯優勢。相比之下，調查顯示岸田文雄的支持者更多來自于他的家鄉廣島以及地方的組織機構，例如護士協會、農林水產組織等，凸顯出了岸田在自民黨基層中的組織性支持網絡。

　　多家日媒的選票調查顯示，河野太郎受到大部分地方黨員青睞，而自民黨內的國會議員更傾向于推舉岸田文雄上位。“岸田是個不起眼的人，沒什么大成就，但說得好聽點很穩健。而且這一次許多人都說‘岸田變了’，在記者會上生龍活虎。”

　　前自民黨事務局長久米晃對《每日新聞》表示，自民黨總裁選舉過后立馬就將舉行眾議院選舉，對于國會議員而言是燃眉之急，他們思考的是，誰帶領自民黨才能在眾議院選舉中打勝仗，進而保住自己的席位。而這種想法無益于建立一個對選民負責的政權。

　　首相與國民的距離

　　“長大之后，可以不吃蟲子嗎？”在9月25日的自民黨在線政策討論會上，視頻連線的鏡頭前是6歲的小學生高野，對4名候選人提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因為他在課堂上學到，為解決未來糧食危機，食用昆蟲可能將成為攝取蛋白質的一種手段。

　　在屏幕另一邊，4名候選人們都露出了慈愛的笑容。岸田放慢語速說，“只要大家一起努力應對氣候變化、保護環境，相信你長大之后一定不會進入吃昆蟲的時代。”高市和野田則回答，現在吃昆蟲已經變為一種潮流，希望高野有機會挑戰一下。河野表示，將致力于開發技術，從更多食材中獲取蛋白質。

　　上述視頻片段在日本社交網絡上廣泛流傳，許多網友認為候選人在回答問題過程中體現了不同的價值觀和個人色彩，讓人們看到了他們嚴肅面孔之外的另一面。

　　這樣的連線討論會共舉辦了4場，孩子、學生、上班族、家庭主婦等日本民眾通過視頻連線向候選人提問。這是自民黨總裁選舉史上首次舉辦這種與民連線的在線政策討論會，強調與國民對話的姿態，恰好與河野太郎和岸田文雄主打的“親民牌”不謀而合，但不是所有民眾都買帳。

　　“更像是政治作秀吧。”日本立命館大學政治學專業的學生井上翔9月25日對澎湃新聞說，他因為關心新冠對策而去觀看了討論會，卻發現候選人幾乎沒有闡述具體措施，總是以“今后會認真探討方案”為結語，政策討論會還是在黨內或政府內部舉辦更為實際。

　　日本綜合研究所國際戰略研究理事長田中均在《每日新聞》發表專欄文章稱，自民黨總裁選舉流程始終是“茶杯中的風暴”，候選人在選前的所有作為都是為了獲勝，承諾往往不會落實。安倍政權和菅政權最大的問題就是“不說明”、“不說服”、“不負責任”的“3S”政治風格。

　　所謂的“3S”在競選期間已有所體現，岸田和河野相繼對自己的主張出爾反爾。河野此前堅持“去核電”和“允許女系天皇”的觀點，但9月8日被問及此事時避而不言，擔心惹怒保守派。另一邊，岸田為爭取安倍的支持，否認重新調查森友學園瀆職案的立場。

　　井上翔說，現在4名候選人主張的政策各異，甚至搖擺不定，“歷史告訴我們，他們中任何一人成為首相，可能都不會一一兌現自己的競選承諾，而是按慣例糅合各方意見，找到政策最優解。而普通民眾也都基本接受這個事實，認為首相人選與個人利益的關聯度非常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