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大學印發的退學處理決定。來源:南林大官方網站
2015年,我國高等教育在學總規模達3647萬人。
新華社記者 秦迎編制
秋天本是收獲的季節。這個秋天,虛度了春、又虛度了夏的王軍接到了南京林業大學的一紙通知,因為沒完成規定學業,學校對他作出退學處理。
早在一年前,南京林業大學就對2012級學生王軍提出過退學處理意見,母親帶著他到學校懇求,希望再給孩子一次留在校園學習的機會。鑒于其健康原因,學校同意王軍降級試讀一年。然而一年過去,“玩游戲近乎癡迷”的他,終究還是沒有修夠學分。
這次,王軍的母親沒有再來學校。“可以想象,這位母親該有多失望。”南京林業大學教務處副處長高捍東教授的語氣中,也有幾分惋惜。
2014年,南京林業大學出臺《本科學生學業警示及幫扶辦法(試行)》,依學業未完成情節輕重對學生作出黃色、橙色、紅色學業警示,被紅色警示的作退學處理。2014年下半學年紅色警示18人,2015年上半學年13人,2015年下半學年18人。一年半時間里,南林大勸退了49名學生。
被退學處理,就學生個人而言,意味著大學夢碎;就其家庭而言,意味著寒了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父母心;就學校而言,意味著不得不為剔除“不合格產品”、捍衛教學質量和學校聲譽而作抉擇。
記者走訪南京部分高校發現,南京林業大學此舉并非孤例。向高校人才培養“嚴進寬出”說不,走進這樣的高校,走近被作退學處理的學生,走近他們的師長同儕,“擰巴著青春與迷惘”的校園一角揚開了面紗。
被勸退的學生
“大學剛開了個頭,沒想到就要結束了”
王軍,南京林業大學2012級學生,2014年11月因橙色學業警示被降級,2015年6月因達到紅色警示被作退學處理。2015年秋季申請降級試讀,第一個學期又未能修夠學分被終止試讀,2016年春季再次延長試讀后僅得7.5個學分,最后被終止試讀而退學。
在王軍一位老師的記憶里,他很少上自習課,玩游戲近乎癡迷,盡管多門功課掛科,卻似乎與己無關,三年時間40多個學分沒修。“超過40個學分沒修意味著什么?有近20門課程不及格啊!”這位老師一臉無奈與不解。
李欣,南林大2014級學生,2015年5月因為一個學期所修學分沒超過4分被紅色警示,隨后被作退學處理。申請降級試讀一年后恢復學籍,2016年9月回到原班級學習。
這個長相斯文、說話慢聲細氣的男生,卻和另外幾個學生一起破了南林大紅色警示的紀錄:上大學剛一個學期,就被學校作退學處理。他大學第一個學期所修學分僅4分,4門課程不及格。
李欣來自西部的一個大城市,和許多同齡人一樣,從小學到高中都被學校作業和各種校外輔導包圍著,經歷了無數個挑燈苦讀的夜晚。“那時候老師總說,現在多吃點苦,考上大學就進天堂了!”李欣說。盼望著、盼望著,終于等到苦盡甘來考上大學的一天,總該好好玩一玩了吧。“解放了!”李欣這樣形容自己剛跨入南林大校門時的心態,終于不用像高三那么辛苦,可以想怎么玩就怎么玩了。
泡網吧、玩游戲,李欣盡情釋放高中壓抑三年的游戲癮。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學校旁邊的網吧是他經常光顧的地方。很少去晚自習,因為再沒有老師、家長在身邊督促著他學習。就這樣,在一種無所事事的狀態中,李欣的大學第一個學期輕松度過,他沒有留意入學時學校發放材料里這樣的規定:一個學期獲得學分未超過4分,將被紅色警示,作退學處理。
“好像當頭一棒,打蒙了,也害怕極了……”即使到今天,談起當初聽到被退學的消息,李欣仍然頭上冒出汗珠,“大學剛開了個頭,沒想到就要結束了!”
聞超,南林大2014級學生,大一下學期7門課不及格,大二上學期5門課不及格,2016年9月受到橙色警示,降一個年級重修學業。
與聞超交談,是秋日的午后,細雨打窗,校園煙雨蒙蒙。聞超看著窗外說:“像現在這樣外面下著雨,我心里就會冒出很多感觸想寫出來。”
特別愛寫的聞超頗有文學天賦,寫有50多萬字文學作品。高考后的那個暑假,他就寫了10多萬字的網絡小說。
但聞超學的是理工科。經常深夜兩三點來了寫作靈感,他就爬起來抱著電腦或者紙筆寫起來。“大概百分之七八十的精力都花在寫作上了,用于專業學習的時間少得很。”聞超說,因為自恃高中時理科基礎很好,也就沒太把專業課當回事,上課聽一聽,下課后幾乎從不復習。“力量用偏了!”回顧自己的大學兩年,聞超有點懊惱。
馬寧,南林大2013級學生,多次受到黃色學業警示。
提起馬寧,理學院輔導員李靖老師有些哭笑不得:他玩游戲太癡迷了,用手機玩,用電腦玩,有時候是手機、電腦一塊玩,看著手里的想著桌上的,經常會玩到深夜。“然后,就是曠課,他早上起不來啊!我每天早上打他手機想叫醒他,他卻把手機設成靜音。我干脆交待他宿舍同學早晨起來叫醒他,不起床可以把他被子掀掉。”
作為輔導員,李靖經常督促馬寧,無論是在教室、路上還是到宿舍,只要遇到他就提醒,“少玩游戲啊!”李靖記不得與他談了多少次心,馬寧有時甚至會拍著桌子發誓“以后決不再玩了”,可是過不了兩天又照玩不誤。
被勸退學生的家長
“只有一個懇求:讓孩子留下來”
面對孩子被大學勸退,家長的心情可能是所有人中最復雜的。
2015年對王軍退學處理時,王軍的父母都來找過南林大。母親在教務處負責人面前聲淚俱下:上這么多年學,退學回家怎么辦啊?孩子的人生不是毀了嗎!
南京理工大學教務處副處長高蓓蕾也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一個被勸退學生的母親,一直跟在我身后不停地哭訴,任你怎么解釋,她只有一個懇求:讓孩子留下來。可是學校有自己的制度,我們只能硬下心腸說,請你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
李欣和聞超的家長都在西部省區,聽到孩子受到退學和橙色警示的消息,第一時間趕到學校。李欣說,當初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跟父親講退學的事,打通電話后,父親沒有太多責備,星夜趕到南京與老師商議該怎么珍惜試讀的機會,“父親的行動給了我信心,我從他那里感受到愛護和信任。”
也有學生家長,特別是一些富裕家庭的家長,則對孩子被勸退抱平靜甚至漠然態度。南林大教務處副處長高捍東介紹,江蘇泰州的一位家長,在來學校商議怎么幫扶學生時,一邊聽老師談,一邊不停地接打電話忙生意上的事。“把生意看得比孩子學業還重。一開始接到學校電話還來,后來干脆連學校也不來了,對孩子放任自流,并不介意孩子學業中斷。也許,他們把孩子送來只是想鍍鍍金,增加些閱歷而已。”
高校教務處老師心情最沉重的,是看到來自中西部農村、城市低收入家庭的家長:孩子就是整個家庭的希望,改變家庭的命運都寄托在他們身上。父母含辛茹苦供養、孩子寒窗苦讀上了大學,似乎看到家庭未來的曙光了,不料突然被勸退!曙光滅掉,希望坍塌……
李靖老師介紹,馬寧的家在一座中等城市,父母以賣早點為生,最早幾次打電話給他父母,夫妻兩人會在第二天準時趕到學校。經歷了幾次幫扶無效后,他的父母也不來了。“如果他還這樣虛度光陰,下一步如果再作進一步警示,真不知道他該怎樣面對辛苦謀生的父母!”李靖有點恨鐵不成鋼的無奈。
“大學,原來并不是傳說中放松的天堂!”幾位受到退學和橙色學業警示的學生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似乎有些恍然大悟。中學時,因為被家長和老師看得緊,加上學業的壓力,一顆顆青春萌動的心藏了起來,到大學該要釋放了吧。于是,玩游戲、做兼職、談戀愛、忙社團……幾乎成了有的學生大學生活的全部。
“現在許多孩子,從小學到中學都是在父母為其安排好一切的狀態下成長的。上了大學,真正開始獨立生活,很容易不知所措,陷入迷惘。”高捍東說。
南林大理學院黨委副書記金鋼表示,對受到學業警示的學生,學校會盡最大力量幫扶,對來自困難家庭的學生更不會放棄,“只要本人努力,哪怕學習基礎、能力比較差,學校也會盡最大努力幫他們趕上去。”
東南大學成立的學習輔導中心,南京理工大學成立的本科生學業指導中心,都是為了給學業困難學生提供學業指導和幫扶,目的就是不讓學生因學習能力欠佳而面臨退學的境地。
高校師生眼中的勸退
“大學不是‘保險箱’”
王軍被勸退離開學校時,一臉漠然。在他的一位老師看來:“就像是一位住店旅客離店回家一樣平靜,也許,他本人對大學生活并沒有太多留戀。”
王軍的幾位同學則覺得勸退過于嚴厲了:十多年寒窗苦讀,能夠走進南林大這樣的高校實在不易。再有一年就畢業了,學校何必這么嚴格?放他一馬,既成就了他的未來,也溫暖了他的家庭,豈不兩全其美。
面對勸退,學生難以達成共識。南林大理學院的李冰對勸退有點憤懣:有的老師把考題出得那么難,對于基礎比較差的學生來說,就是用盡“洪荒之力”也不一定過關啊!園林學院的張然則表達了在勸退問題上的灑脫:可以出國上大學呀,再說了,也可以早點出去就業、創業,當代青年人生要出彩,遠不止上大學這一條路。
“總體看,退學學生的情緒比較平穩,因為基于自己的學業成績已經有了思想準備,那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激烈反應,我們還沒有遇到過。”南林大教務處的一位老師回憶。該校教務處處長閔永軍教授認可張然的觀點:“勸退,也許并不是因為你能力差,只是因為你不適合在這個學校、這個專業學習。換個平臺,也許你會表現得很優秀。”
在南京林業大學的一個貼吧里,網友“虎踞龍盤123”發帖說:“畢業幾年了,感覺學校越來越嚴,我們那時好像很少有退學公告,現在每學期都有,挺嚴格的哦!”
網友“gerard_小朱”跟帖道:“我認識其中一個被退學的。真的不能怪學校,因為真的是毫無上進心,一學期的課基本全掛,公選課也掛,甚至曠考。重修也不去上課,再掛甚至是再曠考……這樣的學生,如果還和努力學習的人拿一樣的畢業證書,那努力又有什么意義?對于努力的人也不公平啊。如果他的心思真的不在學習上,還不如退學去更廣闊的天地吧。”
在南京多所高校采訪中,幾位相關負責人坦言,當前高等教育確實面臨一些客觀壓力。一是高校擴招之后,生源質量較過往有所下降,而社會各界對高校學生培養質量的質疑聲不斷。二是面對就業壓力、外界誘惑,部分大學生的浮躁情緒表露得更加明顯,高校在他們眼中早已不是致力學業的“象牙塔”,而成為拿張文憑就走的驛站。在這樣的背景下,“從嚴治學”“從嚴治校”刻不容緩。
東南大學黨委副書記鄭家茂教授,曾長期任學校教務處負責人。他認為,高校勸退學生是嚴把畢業生質量關,其中要找準兩個出發點:質量為本、學生為本。學生為本是指要讓每一個學生得到最適合的培養,成為造福社會的人才;質量為本是指學校的畢業要求是紅線,任何情況下都不能降低,這關系到學校辦學的生命線。
南京有53所高校,基本上都有勸退的規定和做法。鄭家茂介紹,東南大學一向堅持學生“嚴進嚴出”,但即使平時對學生要求嚴格,每年也會有將近千分之二的退學率。
南京理工大學在校的1.6萬名學生中,每年被勸退的也有10多名。南理工教務處副處長高蓓蕾介紹,學校也實行學業警示制度,規定在大一至大三每學期所獲學分小于15分的,第一次要給予黃色警示,兩次要給予紅色警示并作退學處理。
高蓓蕾說,受傳統觀念的影響,絕大多數家長總希望孩子經過大學教育后成龍成鳳,因此對退學的后果都看得極為嚴重,認為中斷了學業就是失去了未來。但是現在一些90后、95后大學生的價值觀與他們的父輩相比已經有了較大差異,他們對退學已經看得不那么嚴重,“是重新高考還是自己創業,家長也許應該多與孩子進行平等交流,而不是固守堅決不能退學的觀念。”
“大學不是‘保險箱’,躺倒不干的學生肯定要被淘汰,畢竟人才培養質量是高校賴以生存的底線,也是社會對高校的期盼。”高捍東說。
[責任編輯:齊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