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張看不到面龐的照片,卻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
年輕的父親,在一堆破碎的磚石里,半截身子露出,結實黝黑的肩膀呈弓狀,滿是塵土,深埋低下的頭,手臂還保持著懷抱的姿勢。
懷抱里,是3歲的女兒汐汐,也是溫州塌樓事故最后一名幸存者。旁邊躺著媽媽李維艷,還有帶她來溫州的外公,被發現時均已死亡。
10月10日凌晨3時25分,浙江溫州鹿城區雙嶼街道中央涂村中央街159號4間農民自建房突然坍塌,22名遇難者、6名傷者多為外來務工人員。
當日下午6時20分,距離事發14個小時后,當救援人員揭開一塊20厘米厚的水泥板后,發現了跪立在下面的武有朋和他懷抱中的小汐汐。
26歲的武有朋來自河南周口,在溫州鞋都的工廠度過了8年時光,在中央街159號的破舊出租屋里住了近兩年,直到抱著女兒甜蜜睡去的那個夜晚。
汐汐和父親武有朋在出租屋里的合影
團聚
深夜,一向跟外公睡的汐汐被爸爸抱著,甜蜜睡去。直到凌晨3點25分,中央涂村中央街159號4間民房傳出一聲巨響
這一天,武有朋和李維艷等了很久,他們太想女兒了。
10月9日7點半,武有朋準時來到位于鞋都大道附近的皮鞋廠,放下木制折疊凳,戴上圍裙,流水線已經開啟,一雙雙鞋從傳送帶經過,一把工鉗,一塊不銹鋼工作板,就是武有朋吃飯的“家伙”。
早上9點半,他向車間主管陳志鴻請假,“女兒和岳父從重慶來了,要去雙嶼汽車站接他們,下午不耽誤。”
“工廠現在不忙,而且武有朋應該快一年沒見到女兒了。”陳志鴻說。
四個小時之后,下午1點半武有朋準時出現在他的工位上,那是一個流水線里的“中包”崗位,屬于鞋業制造中靠后的工序,也就是成型,四個人一個組要完成一天的單子,武有朋不想耽誤大家。
這天清晨6點,李維艷也早早到了工廠,她在位于距事發地中央涂村僅幾百米的鞋廠,工種是“車包”,也就是縫制。這是一個計件來計費的工種,李維艷一直是組里最勤快、干活最快的人之一。這一天她也請了兩個小時的假,12點半回到工位。
工友趙慶容說,回到工位,李維艷告訴小姐妹,“女兒汐汐一下車就向我要機器貓蛋糕,我花5塊錢給她買了個小的蛋糕,也不是機器貓圖案,她要的那個大的以后生日再買,她還撅起嘴不高興。”
這一天,武有朋下午6點就下班回家了,而李維艷一直在工廠干到了晚上10點半。她從廠里出來,左拐,穿過一排有宿舍的廠樓,經過泥濘且散發著酸腐氣的巷子,再進入一條能看到不遠處新建高樓的村道,不到5分鐘,終于在簡陋的出租屋里與女兒汐汐、丈夫武有朋以及外公團聚。
這一天他們等了很久,本來女兒是要夏天來的,但他們的出租屋里沒有空調,太熱。這次來,汐汐的外公打算住上一段時間,幫兩人帶孩子到春節。
深夜,一向跟外公睡的汐汐被爸爸抱著,甜蜜睡去。凌晨3點25分,一聲巨響,中央涂村四棟樓房坍塌,住在二樓的一家四口都被壓在樓下。
這一天,李維艷的工友們請了假,分別奔走在醫院、殯儀館,甚至旁邊林立的小樓,武有朋的親戚也陸續從杭州、河南趕來。然而,哪里都找不到人。
下午下班時間,溫州突然下起了小雨。下午6點20分,武有朋、李維艷、汐汐以及外公,都在相隔不遠的區域被發現,汐汐是唯一的幸存者。
中央涂村遍布著像倒塌樓一樣的加蓋自建樓
漂泊
武有朋用8年時間從一個普工變成流水線上搶手的“熟練工”,而李維艷上個月干得很拼,女兒要來了,而且接下來該淡季了
沒有人能準確說得清楚26歲的武有朋到底何時來到溫州,又以何種機緣巧合投身皮鞋業。
“他9歲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還有個弟弟,家庭負擔重,河南農村的習俗,一般都是長子先擔擔子。”武有朋的叔父武前進估計,他來溫州大概在十六七歲的樣子,家里親戚沒有特別富裕的,是他自己找的門路,哪里有錢賺就去哪里闖。
在溫州,想成為一名鞋廠流水線的工人很容易。“每個工序難易不同,普工和熟練工價錢不同,但是只要你稍微學一下,別人帶你幾天,細致點,都能很快上手,并且幾千家工廠,哪里都可以有飯吃。”武有朋的幾個朋友中,都是被老鄉、親戚甚至是網友帶動來溫州打工的,無一例外,他們都進了鞋廠。
作為中國的鞋都,溫州擁有全國最大的鞋都工業園,有著制鞋、制革、皮件以及合成革、鞋材、鞋機等配套的工業生產體系。起點低、沒有學歷要求,靠體力和技術吃飯,這些都對輟學早又不愿意留守農村的年輕人有著強大的吸引力,這其中就包括武有朋。
8年時間,他從一個普工變成了流水線上搶手的“熟練工”,皮鞋廠認識了來自重慶的李維艷,從女朋友到妻子再到汐汐媽。“他不太可能回去了,畢竟他在這里還能掙錢。”按照李維艷組長黃成漢的說法,現在也許是這么多年來武有朋和妻子李維艷最好的時候,因為兩個人都是熟練工,雖然底薪只有兩三千,但是干得好,工資能有七八千。
“李維艷上個月很拼,可能是知道女兒要來,而且接下來該淡季了,要到元旦才會旺起來。”
武有朋的同村老鄉唐廷跟他年紀相仿,這兩年才來溫州,“我哥帶著我,比他輕松點,他什么事情都是自己來,看起來辦事比我成熟。”
唐廷也是河南周口人,和武有朋是同鄉加鐵哥們。“我們倆父親都死得早,家里也都窮,聊得來。可能是因為我上面還有哥哥,壓力小一些,不像他那么省。他要是不省,也不會租那種房子,之前我去他那兒一次就會勸他一次,所以現在出事了特別難受。”
武有朋的3號工位如今空著
蝸居
以前與武有朋一家同住在樓上的工友丁關羽說,尤其這幾年,房子到處打洞,拆拆砸砸的總在進行,大家都陸續搬走
2015年初,已經有了小汐汐的武有朋和妻子李維艷搬到了中央涂村中央街159號的出租屋,一住就是近兩年。李維艷的組長黃成漢,曾經就是他們二樓的鄰居,2012年就住到了那里。“我是上半年搬到鞋廠附近的公寓的,實在受不了那里的味道,垃圾太多,拆遷的建筑垃圾堆得像個山丘,都不見人來收拾。”
黃成漢說,武有朋租住的房屋每月房租跟自己的差不多,五百元左右。“有時候下班一起回去,樓梯是老的木樓梯,特別窄,走起路來需要低下頭,晃晃悠悠的。”二樓的最東邊,就是武有朋租住的房子。
黃成漢回憶,那是一間還算寬敞的房間,只有一張床板,沒有空調和洗衣機,廁所是一層樓公用的,在陽臺做飯的時候,可以看到不遠處在拆遷之后拔地而起的新建高層住宅。
“他們自己帶了一張床進去,今年添置了一個冰箱,沒舍得買空調,夏天那房子特別熱。”黃成漢說。
以前同住在樓上的工友丁關羽說,一般剛來打工的會住那里,后來工資高點了,大家會找好點的地方,陸續搬走。尤其是這幾年,房子到處打洞,拆拆砸砸的總在進行,大家都陸續搬走了。
黃成漢租住的公寓樓,有一室一廳,衛生間獨立,而且有空調,每個月800元。“比之前的貴300元,但是小區也干凈,住的也舒服。”黃成漢搬家的時候曾經喊過武有朋,要不要一起住到那里,得到的回答是“住習慣了,也不覺得難受,而且一年也能省下三四千”。
李維艷是家中長女,武有朋是家中長子,兩人都有弟弟在溫州,父親又要照顧自己的孩子,他和武有朋,兩個剛成家的90后年輕人,身上都擔負著養老、養小、幫襯弟弟的重擔,老人有病,家里又要蓋房子,自己又要養孩子,這些重擔,讓他們不敢浪費一點錢。
中央涂村的自建房里居民眾多,小吃店、米糧肉鋪、熟食店林立,雖然垃圾遍地,房屋老化,但由于地理位置優越以及生活便利,吸引了不少附近工廠上班的年輕打工者。在2013年溫州啟動舊城改造以前,附近制鞋廠夜晚工人下班后,人聲鼎沸,車水馬龍,而白天到處可以看到女人們摟著吃奶的孩子,車皮鞋,說閑話。他們一般都來自河南、湖南、四川、貴州等地。而在中央涂村的本地人,幾乎每家每戶都會有房出租,一棟樓被分成幾十間出租房司空見慣。
2013年中央涂地塊啟動征收,然而征收工作推動很慢,更多的房東選擇觀望。據當地居民稱,這次坍塌的四間自建樓房,三間都已簽約。
“有時候下班忽然樓下的門面房擋板被拆,但是過一段時間又回來了,人們繼續吆喝做生意。”武有朋租住的那棟樓,一層到二層樓梯是木板,二層到四層又是水泥,等到了五層,樓梯又是木板。武有朋曾跟房東開玩笑說,樓梯都不弄一色的。
他不知道樓層是加蓋的,也嗅不出隱藏的危險,“他認為自己應該吃苦,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給女兒好的就行了。”他的工友們說。
汐汐和母親李維艷在出租屋里的合影
蛋糕
武有朋最近一次的朋友圈,他甚至配著小汐汐一張撅嘴賣萌的照片,上面寫道“因為我窮,所以忙著掙錢”
10月10日晚,得知小汐汐被送往醫院的工友們,趕往溫州醫科大學附屬第二醫院,因為人在重癥監護室,他們沒辦法探望。守在門外的時候,武有朋弓著身體守護小汐汐的照片,工友們盯著看了很久。“他平時對工友就很好,何況他女兒。”在大家眼里,武有朋是個帥氣懂事的小伙,李維艷則賢惠能干,平時工友需要幫忙什么的,她總是最爽快的那個人。兩個人都很開朗,好客,大家如果有時間聚會,一般也會想到去他們家。
而和大部分90后的生活不同,武有朋和李維艷的世界,基本沒有業余生活,也幾乎沒有過多的消費。“沒有游戲,沒有化妝品,沒有好看的衣服”。一名工友回憶,武有朋喜歡網購,搶29元、19元一件的衣服,還經常自嘲不到100塊搞定全身,李維艷和姐妹們出去逛街,也總是出主意最多買的最少的那個人。
“這邊工廠的規矩,每個月1號放假,平時都在工廠,早上6點半開工,夜晚10點半下班,1個月的那一天休息都用來補覺了。”工友董麗萍說,這些對于像他們這樣一心想掙錢的外地打工仔來說,并不會覺得苦,比如像武有朋,因為他能給女兒最好的。“他絕不會給他女兒買地攤貨,甚至這幾年因為拜托老丈人帶孩子,還經常會補貼他岳父。”
因為平時沒時間,武有朋的朋友圈不會經常更新,僅有的一些更新,也都是在發女兒的圖片,寫著寶貝女兒。在最近的一次中,他甚至配著小汐汐一張撅嘴賣萌的照片,寫道“因為我窮,所以忙著掙錢”。在他的QQ空間里,女兒穿保暖衣、外出游玩的照片,他都會第一時間上傳。
李維艷的社交網絡也都被女兒的照片占據。春節過后的2月17日,李維艷在QQ空間寫道,“小家伙說,媽媽帶我去打工”,這句話讓她難過。同村好友唐廷在朋友圈寫道“說好的過年我們的狗狗聯姻,你跑哪里去了?”他說,武有朋沒有什么愛好,就是喜歡養狗,而因為沒時間,也送回了老家。
一年前,小汐汐在溫州的街頭看到機器貓圖案的大蛋糕喜歡得不得了,因為一直沒有到生日,李維艷就許諾她等今年生日給她買,“小女孩就記住了,但是每次視頻都要問,還要離自己生日有多久”。出事的前一天,小汐汐到溫州一見到媽媽,就要蛋糕,李維艷告訴女兒,機器貓大蛋糕生日吃,先吃個小的。“孩子惦記了一年,沒多久就該過生日了,維艷走的多遺憾。”工友丁關羽說。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李維艷的工位已經有新的人頂替,武有朋的3號工位,因為沒有合適的人,暫時空置,“很快就會來新的人,你知道的,工人都是流水線上的一個螺釘。”車間主管陳志鴻說這話時,3號工位一側放著被武有朋用得發光的工具,一切都和10月10日之前一樣。
但是嘈雜卻發生在武有朋和李維艷租住的中央涂村,事故發生后,當地斷水斷電,溫州當地政府發文要啟動中央涂村片區群眾的騰空和疏散工作,拉著衣服、家具、日常用品的面包車一趟趟開走,租戶在尋找新的落腳處,“這個地方這次要徹底消失了吧”,一名住了十幾年的租戶慨嘆。
文并攝/本報記者 王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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