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題黨”、“泄憤帖”、“圍攻吧”……無處不在
誰在為網絡戾氣“添油加柴”
從失控的質疑、無底線的人身攻擊到網上“約架”,網絡暴力猛于虎。
但在研究社會心理學的碩士研究生林立洋看來,這不全是網民的責任,因為不知從何時起,他每次上網都感到“一股無名業火往上攛”。
“新聞標題戾氣十足,泄憤帖無處不在,貼吧里遍布人身攻擊……看著就覺得心里悶悶的,看完就想回帖罵人。”這是林立洋的感受,也是他身邊很多“老網民”的感受。
網上叢生的戾氣,誰在“添油加柴”?
歪曲新聞內容炮制“標題黨”
“專家稱在中國看病并不貴”,“甕安官員稱黑社會都是政府養大的”,“環球時報社評:要允許中國適度腐敗”……
像林立洋這樣的80后,早已習慣了在門戶網站上看新聞。但他現在感到每天一睜眼,接觸到的新聞“至少一半以上讓人‘冒火’”。
林立洋第一眼看到的,只是新聞標題。但上述“抓人眼球”的標題,已足夠讓新聞被成百次地轉載,并引來動輒數千條的回帖。
“現在的專家真是‘磚家’,什么歪理怪論都好意思說出口!”“黑!政府與黑社會蛇鼠一窩,見怪不怪!”“什么叫適度腐敗?政府在為腐敗找借口?”中國青年報記者梳理了這些新聞后的跟帖發現,各色謾罵聲,均占到約九成以上,其中不乏大量帶臟字的內容。
但在林立洋仔細讀完新聞全文后,他往往發現,情況并沒標題那么“驚世駭俗”。
“比如‘看病不貴’的那一篇,專家的原意是:在中國看病的絕對花費,并不高于歐美。但因為醫保的覆蓋力度比較低,所以老百姓的自費負擔依然沉重。”他說,“再比如甕安那篇,稿子通篇寫的是甕安事件之后甕安一個典型小鎮的救贖之路,政府更加注重為民執政。但新聞中,一句官員回憶當初某黑社會的發跡與政府保護傘有關的話,卻被單獨提煉出來,做了標題。”
但不是每個網民,都能像林立洋那么“較真”。
“網媒受眾的閱讀習慣,與紙媒受眾有很大不同。上網瀏覽新聞的人,更傾向于快速閱讀,希望在最短時間內獲取信息。很多網民看新聞時只看導語,甚至只看標題。”對此,某大型門戶網站新聞編輯楊薇(化名)這樣向中國青年報記者分析,這決定了網站編輯為拉動點擊量,必須在標題上“大動腦筋”,形形色色的“標題黨”隨之誕生。
楊薇進一步透露,正規門戶網站在與紙質媒體簽訂供稿協議時,往往約定原文不能改動,但標題可以適當修改,這讓一些網站“大有可為”。
林立洋至今對“環球時報社評:要允許中國適度腐敗”這個著名“標題黨”,記憶猶新。他翻看了《環球時報》那篇原名為《反腐敗是中國社會的攻堅戰》的評論后發現,通篇沒有出現“允許中國適度腐敗”的句子,最接近的一句是“腐敗在任何國家都無法‘根治’,關鍵要控制到民眾允許的程度。”
“兩句話看起來意思差不多,但給老百姓的感受差遠了!”林立洋慨嘆。而中國青年報記者看到,盡管當天就有網友貼出原文辟謠,但一些網民的謾罵和攻擊,幾天內仍持續發酵。
“中國約有4億網民,但相當一部分網民缺乏耐性,能坐下來通讀全文的人更少。”楊薇坦承,“當‘沒耐心’遇上‘標題黨’,自然不分青紅皂白,罵了再說。”
因此,網民很容易在一個帶有戾氣的標題下,看到戾氣更濃的回帖。
“一個標題黨作者為吸引眼球,發了個嘩眾取寵的標題,里面的回復無常識者眾多,少數幾個理性回復淹沒在謾罵的海洋中,可以說是現在這個充滿戾氣的網絡世界的縮影。”網友“Koster大西瓜”這樣描述“標題黨”點燃的網絡暴力。
附會社會痛點拉動“罵戰”
網絡是現實社會的延伸。
“網絡暴力絕非孤立現象,它是我們這個競相追逐的、狂躁的、缺乏安全感的現實社會的折射。”凱迪網絡總編輯肖建增,這樣評價網絡暴力與現實社會的聯系。
正因為此,一些新聞與網帖總能“戳中”林立洋的痛點。“比如講官員腐敗的,講貧富差距大的,講弱勢群體遭遇不公的,講農村孩子看不到上升通道的,講環境污染、食品安全、住房醫療的,講道德滑坡的……”他向記者舉例,“每次遇到這些內容,我一般會點進去看看,有時會跟著罵幾句。”
在知名網友“五岳散人”看來,這些社會痛點,往往在正常途徑里難以申訴或解決,“人們的火淤在心里”,因此“遇到某個具體事件,就以網絡暴力的形式發泄出來。”
“比如最近的重慶選美事件,許多網民認為前三名的女孩不夠漂亮,甚至有網民直接猜測,女孩背后有‘干爹’操縱結果,這是形形色色的‘拼爹’給網民留下的心理陰影。再比如最近的杜傳旺事件,之所以對天使媽媽基金會的質疑聲不斷,也是因為一些慈善組織過往的表現,透支了民眾的信任。”“五岳散人”表示。
林立洋也參與了一些“跟罵”。他稱這種行為是“泄憤”,把關注這些內容的新聞或網帖,稱作“泄憤帖”。
近一兩年,他感到無論在門戶網站、手機報還是各類聊天工具的微門戶上,“泄憤帖”正越變越多,動輒彈出,難以擺脫。
“放眼望去,‘高房價’、‘官二代’、‘寶馬男’、‘奔馳女’、‘黑心醫生’、‘蘿卜招聘’……一上網,簡直被這些詞包圍了。給人感覺周遭充滿了貓膩兒和黑幕,富人沒有一個講良心,官員沒有一個可信賴。但現實真就那么不堪嗎?”他反問。
某大型聊天工具微門戶的編輯張帆(化名)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證實,“泄憤帖”泛濫并不是一兩個網民的錯覺,這既與網絡時代信息傳播快、范圍廣有關,也不排除一部分社會痛點,被一些網站放大——甚至附會。
“據不完全統計,現在微博客有2.5億,平均每天有2億條微博在發布。天涯社區每天約有5萬條新帖,這是一條信息高速路。”張帆說,但在互聯網信息的編排上,網站選哪條內容,不選哪條內容,哪條放在顯要問題,哪條放在邊角,都大有講究。
“總結起來,就是要在視覺上‘發現、強調,甚至制造沖突矛盾點’,這樣才會有人匆匆瞥一眼就能點進來,反復回復、對罵,流量自然提高。”他透露。
張帆的同事在網站體育頻道工作,據他透露,即使是與民生不搭界的體育新聞,也可以轉換成“泄憤帖”。“為提高流量,我們有時會把標題盡量往民生上靠。”張帆的同事這樣介紹他們的“操作秘訣”,“比如某個球星買了房子,這在國外是一個‘邊角料’的小新聞,但我們會把他推到頭條,然后這個文章下面的回復,就都是網民罵房價、罵房地產的,一來二去,流量又上來了。”
盡管楊薇和張帆都向記者明確表示,正規一些的商業網站上,某條新聞或帖子的點擊量,與相關編輯的工資并不直接掛鉤,但“流量大小是一個綜合考評機制”。“流量大了,廣告投放就多,關聯著網站的整體業績。”
粘合用戶縱容“圍攻吧”
林立洋的同學劉澤(化名),近來也在受網絡暴力之苦。
不過,他的“受苦”方式不是由“標題黨”或“泄憤帖”引發的心緒憤懣,而是在某大型搜索網站的貼吧中,竟出現了集中“圍攻”他的主題貼吧,從去年10月至今,他一直投訴無門。
2010年,口才出眾的劉澤,曾在網上策劃創辦了一檔原創脫口秀節目,如今其微博已有9萬多粉絲。他的節目在視頻網站上,點擊量幾乎超過了10萬。
聲名鵲起的同時,煩惱也在見長。去年,劉澤無意間發現,有人在某貼吧上建立了以他的名字為主題的貼吧。更令他吃驚的是,吧內大量帖子都在諷刺他,個中不乏人身攻擊和侮辱謾罵。
記者發現,貼吧內大量帖子都圍繞劉澤在節目中的一些“哈日”言論,進行人身攻擊。攻擊方式花樣百出:有網民改編了漫畫,將劉澤描繪成一個哈日邪教的教主;有網民通過制作圖片,來諷刺劉澤的身材;甚至有網民揚言要“潑硫酸”,來威脅他和家人的安全。
“你可以不同意我的觀點,但不能威脅我的家人。”劉澤向中國青年報記者表示,如果在現實中,他可能選擇起訴或報警,但對貼吧里的攻擊,毫無辦法。“我們早就試圖聯系這個網站,想刪除個別過激的圍攻帖,但網站工作人員表示無能為力。”劉澤的父親無奈地向記者表示。
“這其中想必也有網站利益作祟。”劉澤表示。就他所知,在一些流量較大的貼吧中,會有廣告商被顯示出來。即使沒有直接經濟收益,也有一些網站為了“粘合用戶”,縱容貼吧中的不當行為。
中國青年報記者檢索發現,同樣的情況,不僅出現在一家貼吧中。在各大門戶網站的新聞跟帖區,經常可以看到大量攻擊帖。這些充斥著戾氣的帖子,不僅沒有得到處理,而且長時間留存,甚至形成了一些門戶網絡產品的“特色”。
“匿名、免費的網絡環境,使一些人喪失誠信,所言所行的隨意性、攻擊性很強,成本卻很低,幾乎沒有什么代價,因而嘗到暴力的樂趣;個別人的暴力言行未及時得到制止和懲處,引發其他人效仿,逐步形成群體暴力。”在談及網絡暴力的成因時,天涯社區總編輯胡彬如是說。
林立洋一直記得,法國社會學家勒龐在他的名著《烏合之眾》中描述的一幅場景:“形成群體的個人會感受到一種勢不可擋的力量,這使他敢于發泄出自本能的欲望;而在獨自一人時,他是必須對這些欲望加以克制的。群體是無名氏,因此也不必承擔責任。”
“網民的情緒有時是非理性的,需要引導。當他們在你的地盤上攻擊、謾罵、誹謗他人甚至‘約架’時,網站作為地盤的管理者,是否也有義務來維護基本的公序良俗呢?”林立洋問,“是不是有一些東西,比網站的流量更重要?一些網站有沒有智慧,把目光放得更長遠些?” (王夢婕 實習生 徐霄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