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對話動機
何鵬出獄了。
2001年,他用只有10元余額的農行卡取了42.97萬元,最后被判無期。2008年,許霆案成為輿論焦點。已服刑7年的何鵬被稱為云南許霆,引起關注。同年4月,獄中何鵬告訴記者,希望被許霆案點燃,但又害怕希望最后成了命運開的玩笑。不過,他相信自己無罪。
一年后,獄中的何鵬給記者打來電話說,他不知道是不是還要繼續申訴。他害怕一次次被推到希望的頂峰,一次次被甩下去。父母因為上訪不斷受到阻撓和傷害。而他只能在獄里一遍遍地寫申訴:我無罪。
16日凌晨,何鵬走出監獄。電話里,聽不出興奮,很多問題,他都沉默以對。他說,等一切平靜下來,要和父母好好聊聊八年時光,要讓父母告訴他所有的委屈。聽完后,他要負起責任,讓父母再也不擔驚受怕。
■ 對話人物
何鵬
云南省陸良縣寺耳堡村人,原云南公安專科學校學生。
2001年3月2日,因農行計算機系統故障,何鵬用余額只有10元的卡,在不同銀行的ATM機上分221次取出現金429700元。2002年,何鵬被以盜竊罪判處無期徒刑。
2008年3月,廣東許霆案改判,何鵬及家人開始申訴。去年11月,云南省高院將何鵬案刑期從無期改為8年半。今年(2010年)1月,最高院核準改判,罪名是盜竊罪。
凌晨出獄,大哭一場
新京報:今天是什么時候出獄的?
何鵬:凌晨零點,突然告訴我要出獄了。我換上剛入監的犯人脫下來的便裝,就跟著監獄的工作人員出門了。
新京報:邁出大門的第一步,什么樣的感覺?
何鵬:我從一進監獄開始,就盼著出獄這一天,想了無數遍。沒想到真正出來的時候,外面漆黑一片,只能看到街上的路燈。特別激動,我回頭看了看監獄的圍墻,終于自由了。
新京報:父母在門口接你?
何鵬:當時父母還不知道我是這個點出來。監獄的四個人帶著我開車到了陸良縣城的廣場,然后讓我打電話通知我的父母來接我。
新京報:8年后看縣城,覺得變化大嗎?
何鵬:縣城的廣場以前我經常來,我覺得變化挺大的。原來很空曠,現在到處都是樓。而且廣場周圍的樹都長得好高了,密密的一片。
新京報:見到父母的時候哭了嗎?
何鵬:原來一直在設想我出來見到父母該說什么。結果一見面,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抱著他們大哭了一場,哭了有五六分鐘。后來是親戚勸開了。爸爸當時說,我的兒子,你終于回來了。我一聽這句話就再也忍不住了。
新京報:原來設想的是想跟他們說什么?
何鵬:我原來想說,爸媽,我愛你們,如果有下輩子,我還做你們的兒子。
新京報:覺得父母為你做了很多?
何鵬:他們賣了房子,為了我這個事情欠了好多債。我媽天天去上訪,還被人打。我這次見到他們,覺得他們老了很多。
新京報:你媽媽為了你出來給你買了一套西裝,是她買過的最貴的衣服?
何鵬:按照我們這里的風俗。我在縣城洗了一個澡,洗掉晦氣,然后穿上媽媽買的西裝,特別合身。覺的自己整個人都不一樣了。這套西裝460塊錢,還是舅舅贊助的,我們家沒有錢了。
新京報:回家看到家里變化大嗎?
何鵬:家里的狀況接近崩潰了,負債累累。房子倒沒什么變化。我以前的照片,信件媽媽全幫我留著。一進房子,覺的很踏實。
絕望過,但從未放棄
新京報:2008年的時候,你說過在獄里,心情從未平靜過,那這一年多呢?
何鵬:這一年多是最難熬的一年。說實話,在入獄第二年到2008年前,我的心情已經慢慢平靜了。那時候很多情況想的很現實,好好在監獄改造,減刑,出獄。因為沒有什么希望,也就想的很少。后來有了希望,心很難安靜下來。一會說有希望,一會說不行。就這么交織著,非常非常難受。
新京報:難受的時候怎么辦?
何鵬:打籃球,寫寫書法。打完籃球,整個身體疲倦了,也就不會想事情了。
新京報:去年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是不是最絕望的時候?
何鵬:那個時候,是絕望加憤怒。那時候覺得案子翻不過來了。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獄里寫申訴。一遍一遍寫內容完全一樣的申訴。那時候覺得寫了都是白寫。有時候就只好安慰自己,就當是練字了。
新京報:你父母為你寫的申訴材料,據說可以裝一個屋子,你呢?
何鵬:我在獄里一般一個月寫兩三次,有時候隔的時間長點,也會兩個月寫一次。這是我的精神支柱。
新京報:2008年的時候你已經減刑到了14年,其實再減幾年,你也差不多可以出獄了?
何鵬:2009年7月的時候,我有一次減刑機會,要減兩年零六個月。結果報上去,法院說我不認罪,這個減刑就沒有批。
新京報:那個時候是不是很絕望,申訴沒有結果,減刑又因為申訴被取消了?
何鵬:覺得無可奈何吧。可是我又沒有辦法停止,因為已經看到希望了,我就再也回不到原來的狀態了。這一年,有時候覺得馬上就要出去了,有時候又沒有任何動靜了。太難熬了。
新京報:想過放棄嗎?
何鵬:沒有真正想過。媒體報道出來之后,我其實非常堅定了。只是有時候覺得太對不起父母了。他們在外面受的很多委屈,怕我擔心都不告訴我。但是我心里清楚。
新京報:父母起初一直為你做無罪申訴,2009年7月,他們寫了一份有罪申訴,為什么會改變?
何鵬:法院要這樣寫的。為了讓我出來,所以就按照法院的要求寫。我父母從來沒有認為我有罪。
新京報:1月12日,最終知道自己要出來了?
何鵬:我拿到最終裁定書,給我爸爸打了個電話。我說,爸,我終于要出來了。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要出來了。
新京報:哭了嗎?
何鵬:沒有哭。我那天睡的很好。就像昨天,我也睡的很好,沒醒過一次。我原來還以為會睡不著,沒想到那么踏實。
沒有罪,也不再后悔
新京報:律師認為,因農行系統將100萬元打入你的賬戶,給了透支的機會,頂多是不當得利,打算為你做無罪申訴,你自己怎么考慮?
何鵬:我也在考慮這個事情。律師覺得,我這個案子判得過重,我應該是無罪的。但是,是否申訴,我還沒有想好。
新京報:你現在還覺得自己無罪?
何鵬:我沒有罪。我一直這么認為,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但是應該不至于牽涉到刑法。
新京報:為什么會猶豫要不要申訴?
何鵬:我擔心會占用我太多的精力。我現在最想的是找個工作,好好生活,好好孝敬父母。我現在還沒想好,等慢慢再考慮一下吧。
新京報:會申請國家賠償嗎?
何鵬:有這個打算,但是也沒有想好。我在獄里對外面很多事情都不了解,想慢慢熟悉一下外面的環境,再考慮申訴和賠償的事情。
新京報:現在還常常會想起2001年那件事情嗎?
何鵬:不想了。我只想現在和以后的事情。那個事情都已經出了,再想也只能是后悔。這個世界上,沒有賣后悔藥的。也許命運就是這么安排的,既然命中注定,想了也沒用。
新京報:這八年,你覺得自己有什么變化?
何鵬:脾氣變了。以前,我的脾氣有時候會失控。現在,脾氣好多了,遇事都會想一想。
什么困難都能承受
新京報:今天一整天下來,什么樣的感覺?
何鵬:覺得心情很復雜。見了很多親戚,有的人,我都叫不上名字來了。我覺得挺愧疚的。也有之前的同學來看我,他們都成家立業了。如果我沒有進去,應該也和他們一樣吧。這八年,真是改變了很多東西。
新京報:在監獄里有沒有做夢夢到出來后的情景?
何鵬:我經常夢見自己又上大學了。還是云南省公安專科學校。在夢里覺得上學的感覺真好。
新京報:以后還會有上學的打算嗎?
何鵬:沒有了。錯過了就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以后只能邊工作邊學了。
新京報:有沒有想過以后的生活?
何鵬:在監獄里天天想。但是也沒有想出什么來。想過做小生意,但是現在家里的條件也不允許。這一年多我的工作是生產電池,這些手藝到外面好像也用不上。
現在就是想找份工作,只要有人要我,給我什么樣的工作,我都會踏踏實實的做好。
新京報:有沒有擔心,之前的經歷會影響你找工作?
何鵬:我不管了。如果有人因為這個不要我,我就換一家,直到找到工作為止。
新京報:擔心不擔心會遇到各種困難?
何鵬:擔心也有。我2001年就入獄了,從來沒有在社會上呆過,對社會也沒有什么了解。我只能是向周圍的朋友了解一下這個社會。不過,我想在監獄里那么難的八年我都過來了,還有什么東西能難住我呢。我覺得碰到什么困難我都能承受了。
新京報:開始找工作了嗎?
何鵬:我想先在家呆幾天,調整一下心情,再找工作。和父母聊聊天,讓他們把受的委屈都講給我聽。然后,他們以后就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了。家里的負債我來還,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讓他們過好日子。
新京報:有沒有想過,最終的改判是什么原因?
何鵬:我覺得一個是媒體的推動,如果沒有媒體,我這個案子最終不會是這樣的結果。所以,我特別想向所有關心我的媒體、律師和其他朋友說聲謝謝。另外一個,就是我父母的堅持,沒有他們的堅持,我也走不到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