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去世前告訴她:還欠著信用社一千元貸款,一定要還。她含淚答應(yīng)了丈夫。為了這個承諾,她開始了漫長屈辱的生活——
她雙目失明,只能在地上爬著走。8年前,丈夫臨終前告訴她,尚有1000元信用社貸款未還。從此,她“走”上為夫還貸之路。無奈,她只能匍匐行乞。
她的想法和丈夫一樣:不能欠國家的錢,借了錢哪能不還?8年來,她受盡屈辱,歷經(jīng)辛酸,終于還清了貸款。這時,她感到,自己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11月23日,墊江縣高峰鎮(zhèn)石豐村1組,周安會一貧如洗的家。
4個紙箱下壓著一個臟得看不出本色的木箱,58歲的周安會摸索著打開箱,從最底層摸出一個塑料袋,又從里面摸出一個更小的塑料袋,里面有一個紙包。她小心打開,拿出3張紅色的憑證,一張舊的,兩張新的。
“就在這里了。”周安會趴在地上,用兩根勉強能活動的拇指輕輕撫摸著3張憑證,失明38年的雙眼似乎透出了亮光,臉上漾著滿意的笑容。當(dāng)記者要看看這3張普通的紙片時,周安會臉上的笑一下子沒了,將其緊緊抱在胸前:“我總算還完了!這是我的命根咧,我苦了8年就為了這個,你們不能拿去!”
當(dāng)確定記者只是看看時,她才慢慢拿出來,但必須自己拿著讓別人看。
這3張紙上印著“重慶市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收回貸款憑證”。第一張為2001年7月11日,還貸500元;第二張2007年10月7日,還貸500元;第三張2007年11月23日,還貸1000元。
第一張憑證上,有信用社經(jīng)辦人陳明賢手寫的一行字:“此款因本人死亡,妻子癱瘓失明,兩小孩到處流浪。妻子化緣償還,故未收利息。”
“8年了!我這錢來得不容易啊,但借了錢哪能不還?”周安會現(xiàn)在終于可以安心了。她患有膽結(jié)石,肝部痛了、硬了幾年,鄰居說她可能患有肝硬化。周安會說,不管自己活多久,能在有生之年將欠國家的錢還清,她死也瞑目了。
“1000塊,恁多啊!”當(dāng)丈夫臨終前告訴她,他還欠著貸款時,周安會半天沒回過神來。
1999年7月19日,丈夫宋吉明因食道癌去世。這個日子之所以讓周安會如此刻骨銘心,還因為丈夫臨終前對她說的話。
為了這句話,她付出了整整8年時間,還落下一身病。
“瞎子,有件事,我現(xiàn)在不說怕來不及了。”周安會蜷縮在地上,痛苦地回憶著那個下午發(fā)生的事:“他說這話時,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拉住我手,將我拉到他嘴邊。”
“瞎子,我還欠著信用社1000塊錢貸款。我瞞著你悄悄貸來治病了,該還了,欠國家的錢沒還,我走得不安心啊!”聽了這話,周安會半天沒回過神來。良久,她才“哇”地一聲哭出來:“你叫我怎么辦啊,把欠賬丟給我。”
“對不起,瞎子,我病沒治好,還欠了錢。你答應(yīng)我……”丈夫的手掉下去了,周安會知道,丈夫是讓她答應(yīng)想辦法還這筆錢。
“我還,不要命也要還!”丈夫的身體已僵硬,周安會仍然在旁邊不停地重復(fù)這句話。
她上哪去找錢還?對她來說,1000塊錢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宋吉明去世時,家里的錢加在一起不足10元,連丈夫的尸體都是村民幫忙掩埋的。
周安會5歲患小兒麻痹癥,從此無法站立。她母親想了個辦法,用舊鞋底、谷草、破布和塑料布做兩個護膝,周安會就這樣跪著、爬著長大。20歲時,她又患眼病,吃了很多藥,眼睛沒治好,反讓兩只手不聽使喚。不久,眼睛徹底失明,一雙手也僅有拇指和食指能勉強活動,其他手指只能終年彎曲著。33歲時,她嫁給了同村的宋吉明,育有一兒一女。
“因為窮,女兒12歲就執(zhí)意外出打工。不久,她爸就死了。”周安會說,女兒走后再沒回家。兒子宋文俊比姐姐小3歲,爸爸去世時他9歲,上小學(xué)。
周安會的家有兩間屋,是透風(fēng)的穿逗房,她的床距灶臺不足一米,屋里又臟又亂,她卻能準(zhǔn)確地找出她要的東西。
灶臺上,只有一包鹽、一碗咸菜和一碗能照出人影的稀飯。米缸里,還有墊底的一點米。
“我已快1年沒吃肉了。上次吃肉,是鄰居殺年豬,給我端了一點。”周安會說,她想吃肉。
“她平日吃得最多的是苞谷羹或紅苕,要不就啥也不吃。”鄰居于行珍說。
因為沒勞力,自丈夫去世后,周安會家的田土就讓給了村民,每年,種地的村民低價賣給她一些糧食,或不時送她點雜糧,這成了周安會8年來主要的生活來源。
“哪里去找那1000塊錢啊?!”她萬般無奈,最后決定外出行乞。
每年約200元的殘疾人補助,是丈夫死后,周安會唯一的經(jīng)濟來源。她同時還要供兒子上學(xué),每學(xué)期學(xué)費書費是160元。
當(dāng)年11月,貸款就要到期。周安會默默地計算著還款日期。她想到賣房子,但鄰居勸她:“房子賣了,你和兒子住哪?”周安會想了又想,這房確實不能賣。這時,有人給她出了個歪主意——外出行乞。
“那怎么行!”周安會第一反應(yīng)是“臟人,丟臉”。那晚,她縮在被窩里,聽著兒子輕微的鼾聲,不能入眠。
第二天是周末,天剛亮,她就叫醒了兒子:“幺兒,快起來,和媽媽去掙錢。”
周安會讓兒子牽著來到高峰街頭,4公里長的公路,她們走了近4個小時。周安會護膝下的膝蓋已痛得發(fā)麻。
“媽媽,我怎么在同學(xué)面前抬頭!”當(dāng)?shù)弥獘寢屢獛е约涸诟叻褰稚闲衅驎r,9歲的兒子宋文俊說。
周安會摟著兒子,不停流淚:“兒啊,媽知道難為你,但我們要還錢啊。”
第一天收獲有20多元,其間,宋文俊“失蹤”過幾次——因看見了同班同學(xué),他不得不避開。
這20多塊錢讓周安會有了希望。她對兒子說:“下次,你把我?guī)У竭@里就回去,晚上再來接我。”第二天,周安會討到18元。
“只能周末去,孩子平日要上學(xué)。”周安會不想耽擱兒子讀書。
寒假到了,周安會決定帶著兒子出一趟遠門——到16公里外的墊江縣城。
16公里路程,周安會走了整整3天。到墊江城時,天已黑盡。
那天,下著大雨,風(fēng)很大,周安會和兒子躲在一商場屋檐下,又冷又餓。膝蓋處已在流血,痛得鉆心。她摸了摸腰間,沿途討來的30多塊錢還在。宋文俊依在媽媽懷里:“媽媽,吃點東西吧。”周安會這才想起,3天來,他們一共才吃了兩頓飯,那是好心人給的,其余時間,餓了就喝點冷水。
周安會摸出1塊錢:“你去買點吃的吧,我不餓。”
“媽媽,你不吃,我也不吃。”周安會聽了心里一酸。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這人自個兒出來就行了,還讓孩子一塊吃苦?”得知母子倆的情況后,對方沉默了,帶他們來到一家小旅社,為他們付了房費。次日一早,周安會和兒子離開時,旅社老板叫住他們,把3元住宿費退給他們,再拿了5塊錢。“那老板姓高。”周安會記得很清楚。
還有一次,母子倆從墊江去長壽,沿途行乞。到兩地交界處,一騎摩托的男子將他們載到長壽縣城,分文未收。周安會說,他們是她8年行乞中,對她最好的。
“我一星期攏共討了100塊錢,卻被那個挨千刀的摸走了!”她在雨中放聲大哭,只求一死。但欠賬沒還完,她不能死。
餓了,就喝自來水;黑了,就住橋洞或屋檐;冷了,母子倆就相擁取暖。因為到處走,以前3個月才換一次的護膝,現(xiàn)每月要磨破一雙。膝蓋上的老繭磨掉了,常常血肉模糊……8年的辛酸,周安會一想起就哭,但眼淚卻無法從粘住的眼睛流出來,只能往肚里咽。
一次,周安會帶著兒子到墊江縣澄溪鎮(zhèn)乞討,天黑了還沒找到地方住。周安會坐在路邊,將沾滿血的護膝取下,讓膝蓋休息一會兒,再綁上。
起風(fēng)了,眼看要下雨,周安會掙扎著拉上兒子就走,找到一處橋洞,很快就睡著了。半夜,他們被雷聲驚醒。下大雨了,橋洞地勢低,流下來的雨水將他們?nèi)斫䴘瘛?
二人挪到高一點的地方躺下,周安會習(xí)慣性摸了摸腰間,突然大哭起來——那個撿來的方便面口袋不在了。當(dāng)兒子告訴她,捆住口袋的繩子是被齊刷刷割斷的時,她明白,是被人偷了。
“口袋里有100多塊錢,是我們一星期才討來的,那個挨千刀的。”周安會說起那個賊,仍咬牙切齒。
對她來說,這錢是多大一筆數(shù)目啊。雨中,周安會腦子里盡是丈夫臨終時的模樣。周安會拼命將頭往大橋的石壁上撞,哭著說不想活了。兒子在一旁嚇呆了:“媽,你死了,爸爸欠國家的錢,哪個來還?”聽了這話,周安會突然呆住了——錢沒還完,她不能死!
“說起都臟人。”周安會說,討飯要將“臉”放到衣兜里。“飯館老板見了我們,像攆野狗一樣攆我們,客車根本不讓我上,常有人罵我是騙子,更有人朝我們吐口水……”
“啥子?還欠1000元……”當(dāng)她正為還完錢而輕松時,突然得知丈夫生前還欠著一筆貸款。她一下子懵了。
2001年7月11日,周安會帶著一年來辛苦討來的500元錢,來到墊江縣高峰鎮(zhèn)農(nóng)村信用合作社,將丈夫生前貸的1000元錢還了一半。信用社經(jīng)辦人陳明賢在還款憑證上寫下這么一句話:“此款因本人死亡,妻子癱瘓失明,兩小孩到處流浪。妻子化緣償還,故未收利息。”
2003年,新學(xué)期又要開始了,周安會握著一個暑假在外討來的400多元錢,樂滋滋地想,除去兒子的學(xué)費,再湊點又可以還完了。這時,兒子走過來:“媽,給我留點嘛。學(xué)費漲了,老師還要求學(xué)生在校吃午飯,每月要繳伙食費。”
“幺兒,你中午不吃行不行?晚上回來多吃點!”
“可同學(xué)們中午都要吃……”兒子宋文俊小聲說。無奈,周安會將400元全部留給兒子作了學(xué)費、書本費和伙食費。
2005年暑假,在給母親留下一個暑假討來的300多元錢后,剛讀完初一的兒子突然失蹤了。“他托人帶話說去廣東打工了,他受不了乞討的生活……至今沒回來,也沒寄回一分錢。他沒啥文化,在外活得也難。”兒女都沒了音訊,周安會沉浸在對兒女深深的愧疚和思念中。
兒子走后,周安會的收入大打折扣,出門的時候也少了。“我看不到路,要飯都要不成。”她只能不時摸索著到高峰場鎮(zhèn)走走,看能不能討到稀飯錢。
討來的錢只能勉強讓自己不被餓死,直到今年10月7日,她才湊齊另外500元。
那天早上,當(dāng)她揣著500元摸著走出家門不久,就聽見一男人說:“你這樣爬,啥時才能到場鎮(zhèn)喲——我用摩托搭你。”想起多年前那個摩托司機,周安會心里一熱,爬上摩托。一路上,她不停說:“你真是個好人,謝謝。”10分鐘后,摩托停在信用社門口。她下車正欲進門,突然聽見那個男人說話了:“20塊!”周安會捂緊那500元還貸的錢,翻遍口袋找出16元3毛,男子將錢全部拿走,連3毛零錢也沒給她留下。鄰居鄔吉成告訴記者:“這段路只有約4公里,搭摩托車最多5元。”
還了這500元后,信用社工作人員叫住周安會:“你還了1000元,還有一筆,也是1000元。”周安會腦袋頓時一片空白。旁人對她說了,白紙黑字,有他男人的簽名。她這才明白,丈夫當(dāng)時貸了兩筆款,共計2000元。“大概是怕我受不了,所以他只說了一筆。”
行乞8年方湊足1000元,現(xiàn)兒子不在身邊,周安會實在不知道怎么去湊剩下的這1000元。想到這筆錢已貸了9年,不能再拖了,周安會決定找人借。“我寧愿欠別人的錢,也不欠國家的錢。”
“8年!還完了。”她長長舒了口氣。她說,等還完村民的借款,她就在家里等失去音訊的兒女……
11月23日中午,周安會再次來到信用社,遞上她找人東拼西湊借來的、包了4層塑料口袋的1000元錢。“欠你們的比欠國家的安心些。從今年起,我每月有近40元低保,再出去討點,我會還你們的。”找人借錢時,周安會這樣說。
“我們相信她。”借錢給周安會的村民說:“只要有錢,她一定會還。再說,她這么窮,不能看著不管。”鄰居于行珍說,周安會平日寧愿不吃飯,也不去借:“她不愿意欠別人錢。有次,她借了我一塊錢,我說算了,她卻非還不可。”
高峰信用社主任李友昌23日中午得知周安會的事,當(dāng)即拿出50元捐給她。信用社當(dāng)班的4名工作人員,也為她捐了100余元。
李友昌說,他們之前根本沒想到這兩筆錢能收回來——已準(zhǔn)備將其納入呆賬處理。“且不說那些欠債不還的老賴,即使一個健全人,如此貧困之下,也很難做到像周安會這樣的誠信。這么多年,這兩筆貸款利息累計要2000多元,但我們不能收。”
周安會說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我有膽結(jié)石,幾次差點痛死。我肚子長期都是硬的,別人說是肝硬化,活不久了。”
“吉明,8年了,你欠國家的錢,我終于還清了,你可以安心了,我死也可暝目了。”周安會長長舒了口氣,握緊那張紅色的還款憑證,“跨”出信用社大門,“走”上回家的路。
但周安會乞討的日子并沒結(jié)束,因為,她還要還村民1000元借款。她說,等所有錢都還清了,她就在家等待“失蹤”數(shù)年、讓她魂牽夢縈的兒女…… (作者:周立 張質(zh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