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母親”都貴瑪和她28個“國家的孩子”
“草原母親”都貴瑪,最近又傳來了好消息,11月5日,她被授予“全國道德模范”榮譽稱號。
都貴瑪是內蒙古自治區烏蘭察布市四子王旗腦木更蘇木的牧民,她與28個“國家的孩子”的故事曾感動了無數人,她被親切地稱為“草原最美的額吉”。2019年9月29日,都貴瑪被授予“人民楷模”國家榮譽稱號。
身穿紫色蒙古袍,頭戴橘紅色頭巾,79歲的都貴瑪坐在暖陽下,向記者緩緩講起以前的故事。
每當有客人來訪或外出參加活動,都貴瑪都會這樣穿戴,這套衣服是她最喜歡的。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頒授儀式上,她穿的就是這套衣服。
都貴瑪不僅是“草原的女兒”“最美的額吉”,也是牧區的婦產科醫生、牧民的知心朋友。她緩緩敘述著自己那些鮮為人知的故事,仿佛在吟唱一首悠遠的歌。
28個孩子的“額吉”
如今的北方家庭已經沒有儲存冬菜的習慣,但還是有人在入冬前為都貴瑪送來了一袋袋滾圓的土豆。“額吉,這是今年的新土豆,可甜了。”說話的扎拉木吉不是都貴瑪的兒子,卻親切地稱呼她“額吉”,因為都貴瑪曾一勺勺牛奶喂養他長大。
1959年至1961年,上海、江蘇、浙江、安徽等地的孤兒院里聚集了大量孤兒,這些孩子普遍營養不良,嗷嗷待哺,因為缺乏食品,面臨疾病和死亡的威脅。
在周恩來總理和時任內蒙古自治區黨委書記、政府主席烏蘭夫的安排下,3000名孤兒從遙遠的江南來到內蒙古草原,他們被牧民們親切地稱為“國家的孩子”。
內蒙古自治區上上下下抓緊籌備,安排人力、物力、財力,布置接運孩子。凡有接收孩子任務的盟、旗,立即成立保育院,要在孩子到來之前做好一切準備。
1960年,四子王旗在烏蘭花鎮成立了臨時保育院,并從全旗范圍內尋找勤勞能干、能勝任保育員工作的牧民。由于念過書、做事認真,都貴瑪被確定為保育員。
剛接到任務時,都貴瑪心里也沒底。她當時只有18歲,還沒有結婚,也沒有照顧過孩子,何況家中還有相依為命的姨媽需要照顧,生產隊的羊群也指望她去照料。但雙親早逝的都貴瑪知道,失去母親的孩子有多么可憐。她叮囑姨媽保重身體,將羊群托付給生產隊,毅然承擔起照顧孤兒的任務。
這些被送到草原的孩子,最小的僅8個月大,最大的也只有5歲,需要在保育院調理好身體之后才能被牧民們領養。年輕的都貴瑪和另一位助手一起照料這些體弱多病的嬰幼兒,做飯、洗衣、煮牛奶、教兒歌,和孩子們一起玩、哄孩子們入睡……每天忙得四腳朝天。
有一天,“小不點”呼和突然流著鼻涕跑過來叫都貴瑪“媽媽”,她的心一陣咚咚跳,張開雙臂把孩子摟進懷里。晚上,呼和甩著小胳膊撒嬌要和“媽媽”一起睡。都貴瑪也是孤兒,理解孩子對母親懷抱的渴望。她一把把孩子抱在懷里,小呼和安靜地入睡了。看著一屋子的孩子在夜色中甜甜地進入夢鄉,都貴瑪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孩子們在旗保育院休整了4個月后,都貴瑪獨自一人帶著這28個孩子回到腦木更蘇木保育院,讓孩子們慢慢適應牧區的天氣、牧家的飲食。
腦木更蘇木保育院條件比較簡陋,只有一頂蒙古包。在蒙古包里,都貴瑪把孩子們的床擺成圓形,自己睡在中間,這樣晚上不論哪個孩子哭醒,她都能以最快的速度照料他們。每到晚上,一個孩子哭,其他孩子跟著鬧的場景,讓年輕的都貴瑪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要是有哪個孩子肚疼、腹瀉、感冒發燒,不管是深更半夜,還是雨雪天氣,都貴瑪都要去找醫生。有幾次,數九寒天,她騎馬飛馳在雪原上,還被草原的餓狼追著跑。
在都貴瑪10個月的精心呵護下,28個體弱多病的孩子很快適應了牧區的生活環境,真正實現“接一個,活一個,壯一個”,都被健康地送到養父母家中。
“額吉”的28個孩子
“扎拉木吉,你又胖了吧,要注意。”扎拉木吉剛進門,都貴瑪就“嘮叨”開了,“看你上樓還大喘氣,可不能再胖了,再胖就對身體不好了。”雖然已經年過六旬,扎拉木吉在都貴瑪眼中還是個“淘氣又讓人心疼”的孩子。
都貴瑪撫養過的28個“國家的孩子”,已深深扎根在這片哺育滋養他們的土地上。他們中,有的成了國家干部,有的成了人民教師,也有人握著馬鞭,成了地地道道的牧民。不論他們工作再忙、住得再遠,都會不時到都貴瑪額吉家坐坐,陪額吉喝碗熱乎乎的奶茶。雖然他們都已有兒孫,但依然是都貴瑪的“心頭肉”,一如50多年前那樣。
那時,小扎拉木吉被一對夫婦領養,都貴瑪擔心扎拉木吉不適應新家庭的生活,經常騎著馬去看他。有一次,都貴瑪看到那對夫婦讓小扎拉木吉在蒙古包外干重活,瞬間眼淚就流了出來。她教育了那對夫婦,抱起小扎拉木吉騎上馬回了家,決定自己撫養他。
過了幾年,政府為小扎拉木吉找了另一家養父母,都貴瑪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覺得這對夫婦善良溫和,才同意把小扎拉木吉送到他們家。之后的幾年里,都貴瑪還是經常到小扎拉木吉家看看,看到他過著快樂的生活,她心里那塊“石頭”才落了地。
每當扎拉木吉回憶起這件事時,總是眼中飽含淚水。他說:“我特別感激我的都貴瑪額吉,她非常無私和偉大,有了她,我們這些‘國家的孩子’過得很幸福。”
“國家的孩子”孫保衛來到內蒙古時只有1歲左右,經過都貴瑪照料后,一對來自河北的支邊青年夫婦收養了他。“當時因為年紀太小,很多事情都沒有印象。直到初中,我才得知自己的身世,也才知道我的第一個額吉是都貴瑪額吉。”孫保衛說。
孫保衛再次見到都貴瑪是2006年。那年,他與其他的“國家的孩子”一同回腦木更蘇木去看望撫養過他們的都貴瑪。“老人家遠遠地出來迎接我們,她顫抖著拉著我們的手,那是一位母親對兒女的期盼。”孫保衛回憶說,“到了屋里,額吉把一早就準備好的奶茶、手把肉端上來,親手喂我們,生怕我們吃不上。還問我們家庭和工作的情況。這讓我淚濕眼眶,再次感到她如母親般的溫暖。”
近年來,孩子們和都貴瑪建立了微信群,都貴瑪像一條情感的紐帶,將天南海北的孩子們連在一起。她經常通過微信和孩子們聊天,關心他們的近況,孩子們也喜歡與都貴瑪額吉分享生活的酸甜苦辣。
這批孩子如今都子孫滿堂、家庭幸福,都貴瑪感到十分幸福,但遺憾的是,有三位已經永遠離開了自己。她心里還裝著一件事,總覺得是自己虧欠了孩子們。“我沒能記住孩子們的漢語名字,前些年有孩子去尋親,都沒找到家人,要是當時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尋親的希望也許更大一些。”
藥箱中的責任傳遞
熟悉都貴瑪的人都知道,都貴瑪有兩樣“寶貝”,一樣是28個“國家的孩子”,一樣是掉皮的舊藥箱。
20世紀70年代的內蒙古草原,地廣人稀、交通不便、醫療衛生條件十分落后,分娩對于牧區婦女來說無疑是一道“鬼門關”。
結束保育院工作,回到草原放牧的都貴瑪,看到身邊年輕女性在分娩時遭受的死亡威脅,心中有著說不出的酸楚。1974年,剛成為一名共產黨員的都貴瑪,報名參加旗醫院組織的培訓,跟隨婦產科醫生學習接產技巧及產科醫學知識。
1975年的一天,腦木更蘇木烏蘭希熱嘎查牧民敖敦格日勒難產,但最近的醫院在100多公里外。情急之下,家人求助剛從旗醫院學成歸來的都貴瑪。正在家里放牧的都貴瑪,扔下羊鞭,背起培訓結束時老師送的藥箱,跨上馬背趕到產婦家,用自己掌握的現代醫學技術救下母女倆。那是她接生的第一個孩子,此后,這片偏遠草原上的產婦有了“保護神”。
今年33歲的松布爾也曾是都貴瑪挽救過的小生命。那年,松布爾的母親難產,都貴瑪來到他們家對母子進行搶救。當時,小松布爾的生命體征非常差,家人們幾乎想放棄他。但都貴瑪不忍心,她用橘紅色頭巾包住小松布爾,一邊照顧產婦,一邊照顧嬰兒。最終產婦獲救,小松布爾也在都貴瑪的精心照料下活了下來。
都貴瑪沒有辜負鄉親們的信任。她把牧業勞動之余的時間都放在學習產科醫學技術上,逐步掌握了一套在牧區簡陋條件下接產的獨特方法,10多年間挽救40多位年輕母親的性命,迎接了一個又一個新的生命。
都貴瑪不是專職醫生,她的第一身份還是牧民。因為放牧和接產不能兼顧,當年與她一起參加產科培訓的人,沒有幾個人堅持下來。她說:“只要有病人家屬來家里叫我,不管多忙,我都得趕過去,因為黨和政府讓我學習掌握了這門技術,這就是我的責任。”
都貴瑪一直盡職盡責地履行著產科大夫的職責,一直到20世紀90年代,牧區醫療和交通條件改善,牧民產婦能接受到更專業的醫院診療,都貴瑪才停止了下鄉接產工作。
都貴瑪的藥箱,在多年的下鄉接產中早已掉皮磨損,但她一直舍不得換。“這是我的老師送給我的,接過藥箱,我就接過了守護牧區產婦的使命。”
2016年,都貴瑪把這個見證了40多個孩子誕生的藥箱,送給了四子王旗蒙中醫院的瑪希畢力格醫生。回憶起都貴瑪贈送藥箱的那一幕,瑪希畢力格醫生說:“當時藥箱上鋪著藍色哈達,哈達上放著一盒火柴。額吉說,這是我的老師送給我的,現在我送給你,這不僅僅是我們草原醫生的薪火相傳,更是責任的傳遞。”
草原的好女兒
都貴瑪為人善良淳樸,不管是初次相見還是常年相識,都能和她拉著手相談甚歡。
今年的五一小長假,“草原英雄小姐妹”龍梅和玉榮來看望都貴瑪,三位初次相見的老人像老友般談笑風生,在回憶過去時又牽出了一件都貴瑪此前鮮為人知的事跡。
龍梅玉榮姐妹曾在暴風雪中保護了集體的羊群,而都貴瑪也曾為守護集體的牛群,與暴風雪“搏斗”了一夜。
1977年冬,四子王旗杜爾伯特草原下起了罕見的大雪,狂風卷著雪花,像一堵墻迎面撲來。當時都貴瑪一家正準備把集體的牛群趕到冬營盤,突如其來的暴風雪擋住了他們的去路。牛群在風雪中亂跑亂撞,場面一度失控。
眼看著雪越下越大,風越吹越急,都貴瑪深知無論如何也趕不到冬營盤了,她竭盡全力把牛群趕到一個避風的草堆里。為了不丟掉集體的畜群,他們一家寸步不離地守在原地,12歲的女兒在風雪中凍得瑟瑟發抖。
夜幕漸漸拉開,草原上的氣溫驟降至零下30多攝氏度。面對沒過膝蓋的大雪,都貴瑪一家用鏟子鏟、用手挖,花了近3個小時才把蒙古包扎好;看著早已見了底的干糧包,她把最后幾塊餅給了女兒。一家人與寒冷、饑餓和死神進行了徹夜的較量,直到第二天,駝隊救援人員發現他們,將他們送到醫院。
生活在大草原,都貴瑪養成了勤勞、勇敢、堅韌的性格。從小就懂事的她,主動幫牧民們整理羊舍、喂養牲畜、收草料,剪羊毛、擠奶、打草這些牧業工作她樣樣在行。
放牧,她的畜群是全嘎查膘情最好的;剪羊毛,她是全嘎查剪得最快。干起活來,都貴瑪從來不挑不揀,不怕臟和累。提起都貴瑪,牧民們都說她是“草原的好女兒”。
“媽媽是我永遠的驕傲”
都貴瑪是“草原的好女兒”,更是女兒心中的好媽媽。
都貴瑪為自己的女兒取名為“查干”,蒙古語意為“潔白的、善良的”。這是她對女兒的美好期望,也是自己一生努力踐行的為人準則。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是忙碌的,對自己工作最是認真負責。她每天一早就出去放牧,晚上才回來。我上學后,每天都是自己回家,自己去學校,母親看管集體牛群羊群走不開。”查干回憶說。
2006年7月,首屆內蒙古草原母親節“感動草原——十杰母親”表彰大會在內蒙古自治區首府呼和浩特市舉行,都貴瑪在前往現場的途中遭遇車禍,當時車里還坐著一名懷孕的旗婦聯干部。
查干說:“媽媽當時頸椎和脊柱嚴重受傷,昏迷了4個小時,醒來后第一件事是問孕婦和孩子的情況,后來醫院要為她做手術,她堅決要求不用昂貴的進口材料,說這次看病是公家花錢,決不能給黨和政府增加負擔。”
2019年9月29日,對都貴瑪和查干來說是極不平凡的一天,都貴瑪要去人民大會堂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的頒授儀式。
“前一天晚上,媽媽高興得像一個小孩子,拿出蒙古袍反復檢查,就像我們小時候過年時,迫不及待地要穿新衣服那樣。我知道媽媽的心思,這是她一生中最珍貴的時刻,她想用最好的狀態迎接這一天。”查干說。
當天清晨,都貴瑪早早醒來,洗漱完畢后穿上紫色蒙古袍,配上橘紅色頭巾,7時30分準時乘車前往人民大會堂。查干留在酒店通過電視直播觀看了母親榮獲“人民楷模”國家榮譽稱號的場景。
“我作為媽媽的女兒,感到非常激動和驕傲。媽媽的一生都在做著平凡又不平凡的事,能夠得到國家的肯定與褒獎,她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查干說。
都貴瑪回到酒店后,沒有直接用手去摸獎章,而是小心翼翼地看著獎章,就像呵護著28個“國家的孩子”那般溫柔。
多年來,大公無私、大愛無疆的都貴瑪,贏得了許多贊譽。1979年、1983年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2003年被評為“全國民族團結進步模范個人”,2006年被評為“中國十大杰出母親”,2007年被提名“全國道德模范”,2019年獲“最美奮斗者”。此外,都貴瑪還獲得內蒙古自治區級榮譽10項,烏蘭察布市級、四子王旗級榮譽30多項。
給牧民“另一個家”
如今,都貴瑪搬到了四子王旗烏蘭花鎮生活,女兒查干陪伴在她身邊。日子平靜祥和,但她總是放心不下牧區的鄉親們,經常通過微信詢問他們的生產生活情況。都貴瑪經常說:“現在我年紀大了,想在剩下的日子里,繼續做更多有意義的事情。”
對于幼年失去父母的孟克吉雅和朝格德力格爾兄弟來說,有個像都貴瑪一樣的姑姑算是悲慘命運中的幸事。1980年,都貴瑪的哥嫂相繼病故,她二話沒說把年僅3歲和10歲的兄弟倆接回家,與自己的女兒一同撫養。雖然家境不富裕,但都貴瑪從來沒有虧待過兄弟倆,供他們上學、送他們參軍、幫孩子們成家立業。
牧民圖德布道爾吉和老伴熱希斯仁癱瘓在床,都貴瑪得知后,把他們接到自己家,一直照顧到老人去世。
有一年,都貴瑪的遠房侄子朝克德力格爾在牧區摔斷了腿,無人照顧。都貴瑪其實也沒見過侄子幾面,但聽說此事后第一時間租上車,趕到165公里外的腦木更蘇木把他接到醫院做了手術,并照顧了他20多天。
如今,都貴瑪雖然年事已高,腰彎了,手腳不靈便了,可她還是處處牽掛著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盡其所能為他們排憂解難。一些牧民進城看病掏不起醫藥費,都貴瑪主動墊付醫藥費;得知當地一所小學有50多名貧困學生,她拿出5000元幫他們交納相關費用。隨著年齡增大,都貴瑪患了嚴重的白內障,有人勸她做手術,她卻說:“年紀大了,不用做手術了,省下來的錢還能幫助幾個貧困學生。”
都貴瑪在牧區生活的老鄰居、老朋友,來烏蘭花鎮辦事,沒有歇腳的地方,總會來她這里。這些老鄰居、老朋友開玩笑說,這就是他們“另一個家”,在都貴瑪這里,他們不是外人,而是一家人。
漢語不流利的都貴瑪,搬到烏蘭花鎮生活后,為了更好融入社區這個大家庭,還專門學習了漢語。每當社區居民需要的時候,她總是力所能及地提供幫助。每年的三八婦女節、母親節、國慶節,她都積極參與社區活動,為社區居民講情系邊疆、孝老愛親、家風傳承、子女教育……
“我這輩子做的這些事,其實都是我應該做的。黨和國家給了我榮譽,我非常榮幸。人的一生總有忙不完的事情,只要身體允許,我還會幫助更多的人。”都貴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