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令農村青少年沉迷手游
編者按
8月30日,國家新聞出版署在官方網站發布《關于進一步嚴格管理 切實防止未成年人沉迷網絡游戲的通知》,通知要求所有網絡游戲企業僅可在周五、周六、周日和法定節假日每日20時至21時向未成年人提供1小時服務。該通知被稱為最嚴網絡游戲新規。通知一出,與手機游戲戰斗的家長們松了口氣,然而在留守兒童多、家庭監護薄弱的農村地區,松口氣似乎還太早。
光明日報記者 陳慧娟
武漢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夏柱智長期致力于鄉村治理研究,2016年起,他在課題研究之余,開始關注農村的青少年群體。他發現這些孩子沉迷手機的時間太長了,不少人有網癮。
他碰到過在數小時訪談過程中一直玩游戲的5歲孩子,碰到過假期幾天幾夜通宵組團打游戲的小學六年級學生,也碰到過更極端的案例,一學校老師因收走學生偷偷帶入學校的手機,學生跳樓自殺。
類似案例我們時有耳聞,地域并不區分城市鄉村,但夏柱智在調研中感到,農村青少年沉迷手機的比例明顯更高、更普遍,農村是青少年手機游戲成癮的“重災區”。他與其他六七位老師一起組成教育研究小組,開啟了關于農村青少年網絡沉迷問題的調研,范圍涉及湖北、湖南、河南、廣西、甘肅等省區。
今年暑假,夏柱智著重調研的鄉鎮是湖北省黃石市陽新縣黃顙口鎮。該鎮下轄18個行政村,常住人口1.5萬人。這里人多地少,居民80%以上收入來源于外出務工,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小鎮。“調研集中在中西部,正因為這些鄉鎮的環境與發展并不特殊,調研發現的結果更令我們憂心。”夏柱智說。
1、家庭、學校等各環節的“失守”
2021年暑假,課題組以黃顙口鎮中小學生為調查對象,一共發放了2055份調查問卷。
調查結果顯示,周末和節假日孩子玩手機4小時以上的占比為11.63%,周一至周五玩到4小時以上的,也有9.1%。43.76%的孩子主要用手機玩游戲,48.74%的家長十分擔心孩子會沉迷游戲。
在數值之外,調研顯示的農村青少年面臨的現實更令人擔憂。
當前農村的“空心化”已是事實,流失的青壯年中相當大一部分已為人父母。在夏柱智調研的2055個學生中,77%的學生家庭主要收入來源為務工,48%的孩子由祖父母輩進行日常監管。盡可能多地獲取勞動報酬,仍然是家庭發展最重要的任務,遠方的工作機會使得陪伴成為一種奢侈。
在河北邯鄲叢臺區人民路街道舉辦的“放下手機、守護親情”活動中,一名小朋友把父母玩手機的不良習慣畫了下來。郝群英攝/光明圖片
而這樣的現實使得孩子更需要手機。“因為父母在外,孩子需要通過手機視頻聯系,爺爺奶奶往往完全不會使用,手機完全由孩子掌握。”事實上在夏柱智的觀察中,即便是父母陪伴在身邊的孩子,也會出現這個問題。在前述調查問卷中,雖然80后、90后父母占比達到了68.1%,但高中及以上學歷的父母僅有16.3%。教育理念和方法的欠缺、對互聯網的了解不足,都使得他們對孩子可能產生的網癮往往束手無策。
家長對此也很清楚。在問卷“孩子沉迷游戲的主要原因”一題中,63.39%的家長選擇了家長疏于管理,位列第二的原因才是游戲本身比較容易沉迷,占比52.8%,第三大原因為同伴或大人的負面影響,占比47.88%。
再向下推敲,不難發現,能夠擋在鄉村青少年和網癮之間的每個環節幾乎都“失守”了。
王成(化名)是黃顙口鎮某小學老師,在當地教了20多年書,對學生的情況十分了解。這所學校覆蓋了附近4個自然村,共有600多名學生,60%以上是留守兒童。學校目前有30位老師,平均年齡在50歲左右,“骨干教師都往城里轉了。4個村里大約有1/3的孩子,被‘有點條件’的家長帶到了城里或縣里”。
王成深切感受到學生們課余生活的單調:黃顙口鎮沒有音樂類、體育類等校外輔導班,即便有,留守在村里的孩子,往往也沒條件參加。
傳統的童年也在消逝。課題組成員、湖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講師孫敏認為,在傳統的童年時代,孩子們的陪伴既可以來自家長,也可以來自同輩群體。但調研中多位受訪者反映,放學回家后“無伴可玩、無地可玩”成為部分未成年人選擇玩游戲的導火索。一位初二學生坦言:“我其實最喜歡打籃球,籃球第一、游戲第二、生活第三,但回到村里沒地方打籃球,只能玩手機,玩累了就睡覺。”
種種匱乏,都將農村青少年推向了手機這個“玩伴”。即便沒有手機游戲,不經引導的短視頻、直播等仍將占據他們的生活。
2、為成癮而做的設計
中國人民大學教育學院教授雷靂是互聯網心理學專家。他告訴記者,青少年成長過程的核心任務是自我認同,網絡是他們尋求自我認同的新空間。
他將互聯網對于青少年的吸引力概括為視覺匿名、身份可塑、空間穿越和地位平等。“視覺匿名并不局限于在網上別人不知道‘我’是誰,更重要地體現在控制上,即‘我’想向別人呈現一個怎樣的自我。基于視覺匿名基礎上的是身份可塑,網絡空間轉化身份很容易,青少年可以試驗不同的表達得到什么樣的反饋,實際上是一個摸索自我身份的過程。空間穿越的特點為青少年突破了人際互動空間上的限制,他們可以根據興趣愛好、所思所想的投契程度交友。而最后一點地位平等,是指上網之后現實生活中代表身份地位的東西就消失了。青少年的自我認同,簡單來說,就是要通過知道更多的東西,接觸更多的人,然后需求反饋來發展形成,網絡空間無疑為此提供了很多新的機會。”雷靂分析。
而在互聯網世界中最容易讓青少年成癮的,或許就是網絡游戲。
一個孩子在玩手機網絡游戲。許康平攝/光明圖片
在曾沖上美國亞馬遜分類圖書暢銷榜第一名的《欲罷不能:刷屏時代如何擺脫行為上癮》一書中,作者亞當·阿爾特(Adam Alter)提出,在美國至少有40%以上的人對手機上癮,而我們之所以上癮,不是因為我們缺乏自制力,而是科技公司的刻意設計——“屏幕那邊有數千人在努力工作,為的就是破壞你的自律”。
從老虎機到經典游戲“掃雷”,幾乎每一個真正成功的數字產品都內置了對人性的洞見,設計師們深諳人類對于連接、贊賞和肯定的深層心理需求。同時,科技公司擁有了越來越龐大的數據和越來越強大的計算能力,而成千上萬網游公司員工付出大量心力,追求的正是不斷增加用戶黏性、獲取用戶更多的時間。
在此前接受采訪時,阿爾特說:“所謂‘行為上癮’,就是你不斷強迫性地重復同樣的行為,因為它在短期內帶給你愉悅或撫慰,但長期而言會從各個方面損害你的身心健康。當你嘗試拒絕時,上癮通常會涉及戒斷反應。這反映了我們很多人與屏幕之間的關系。”
手機游戲的致癮性及其致癮手段的隱蔽性,使得未成年人很難抵制。孫敏認為,抵制手機游戲成癮對玩家的自我反思能力、自控能力提出了很高要求,這兩大主觀能力是需要后天習得的。這要求監護人在教育子女過程中不僅要重視言傳身教,還需特別注重恰當的教育方法。
而這恰恰是農村家庭教育的短板。
3、多方合力,改善農村青少年成長環境
家長對于手機游戲的態度是無奈而懼怕的。“他們最擔心的不是孩子成績不好,而是孩子在網絡世界里面‘廢掉’。”夏柱智在調研中感受到。
當農村家庭現代化轉型和游戲數字化轉型同步推進時,單個家庭在對抗青少年網癮時存在無法逾越的困境,需要企業、政府、社區和學校等多方力量支持。
今年6月1日,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實施,針對未成年人生長環境的變化,新增了“網絡保護”專章。
就在當天,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就“王者榮耀”手機網絡游戲對騰訊公司提起了未成年人保護民事公益訴訟。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主任佟麗華認為,互聯網行業正在給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帶來嚴重的影響,這一問題無法回避,希望借此案件能夠引起騰訊以及其他互聯網平臺,乃至整個社會,正視當前以手機游戲為代表的快速發展的互聯網行業給未成年人成長帶來的威脅和損害。
浙江紹興,幾個孩子坐在一起玩網絡游戲。許康平攝/光明圖片
8月30日,最嚴網絡游戲新規發布后,騰訊、網易等頭部企業紛紛發文表示將響應通知要求。
對此,夏柱智仍然有所擔憂。過去的經驗表明,由法律和政策要求游戲公司簡單地限制未成年人的游戲時長難以發揮實質的效果。“孩子普遍知道如何破解未成年模式。他們使用家長或其他成年人的賬號、密碼同樣可以玩一個通宵。或者在萬能的互聯網上花幾元錢購買一個賬號。有需求,互聯網就有大量的供給。”
從技術上來說,人臉識別是目前最為有效的方式。騰訊首個試水了人臉識別驗證,凡是拒絕或未通過人臉驗證的,將被當成未成年人,納入騰訊游戲健康系統的防沉迷監管并踢下線。但需要注意的是,根據8月20日通過的個人信息保護法,生物識別和不滿14周歲未成年人的個人信息是需要“單獨同意”的敏感信息。目前人臉識別在法律法規和政策層面還缺少有強制執行力的要求,如何在技術上嚴加控制,使得該過程不會過度采集和留存未成年人的人臉信息,同樣是一個難題。
應該看到,要改善農村青少年的成長環境,只靠一條政策是不夠的。
美國學者托馬斯·弗里德曼曾說,科技和社會倫理的變化正在超過我們已有適應能力的上限。網癮或已是全球性問題,但農村青少年面臨的種種不利因素使其更易受到互聯網弊端的影響。多位專家學者呼吁,開發設計手機網絡游戲的企業主體,要著眼于長遠的互聯網生態建設和可持續性發展目標,轉變游戲設計思維、切實履行社會責任。
除此之外,孫敏建議,在鄉村振興背景下,地方政府應加強農村社區青少年課外活動建設,鼓勵社區充分利用公共場所為青少年提供游樂空間。同時,可適當吸納公益性社會組織和志愿者,組織未成年人參加課外活動、培養未成年人的興趣愛好,通過社區支持來彌補家庭陪伴的不足。
《光明日報》( 2021年09月07日 1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