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愿科學在祖國開花、結果——清明追思科技先賢
光明日報記者 詹媛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礦,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當被問及為何沖破重重阻撓也要回到祖國時,白發蒼蒼的沈善炯院士吟唱起了這首家喻戶曉的抗日歌曲。日前,中國科學技術協會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相關人員向記者展示了沈善炯生前留下的這段珍貴影像。
3月26日,中國共產黨黨員、九三學社社員、著名微生物生化學家、分子遺傳學家、中國科學院分子植物科學卓越創新中心研究員沈善炯院士在上海逝世,享年103歲。斯人已逝,通過影像觀其音容,盡管當時他已身體衰弱,曲不成調,卻一字不差吟誦,語句間殷殷深情令人淚目。
我國能夠成為世界上第4個生產金霉素的國家,正是得益于沈善炯的貢獻。盡管金霉素如今是常見的消炎藥,然而在20世紀50年代,它卻是受到西方國家技術封鎖的藥物。那時,擺脫美國阻撓回國的沈善炯,毅然擔下重任,帶領團隊僅用兩三年就取得顯著的成果。
苦難讀書日 心懷報國愿
“沈先生求學之際,正是家國動亂、社會動蕩之時。全面抗戰爆發以后,國民政府連連敗退,多數學校、國民也不得不隨之遷移,沈先生就是在各處轉學、借讀中求學。一路兜兜轉轉,他終于來到云南,通過了西南聯大的轉學考試。”中國科學技術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熊衛民,因中國科協老科學家學術成長資料采集工程與沈善炯結緣,曾為沈善炯整理口述史,并撰寫了沈善炯的傳記。
熊衛民介紹,在西南聯大,沈善炯在教授張景鉞和陳楨的引導下,對植物發育、世代交替、遺傳學、苔蘚繁殖等產生了極大興趣。
1942年夏,沈善炯從西南聯大畢業,被分配到清華大學農業研究所植物病理組,跟隨戴芳瀾教授開始了古瓶菌的形態與生活史研究,勘正了前人對古瓶菌描述的一些錯誤。他將研究結果寫成論文,于1944年4月發表在《美國植物學雜志》上,這是他的第一篇科學論文。
1947年,沈善炯前往分子遺傳學的誕生地——美國加州理工學院攻讀博士學位。
離開祖國前,沈善炯在西南聯大的恩師張景鉞囑咐道:“我等待你,望你學成回來。”這句話如千鈞之重,時常縈繞在沈善炯的耳邊。到美國后,沈善炯不敢懈怠,記住恩師的教誨,決心要早日學成報國。
1950年6月,沈善炯順利通過博士論文答辯。他本想繼續進修,多學習些知識帶回祖國。然而,很快有消息傳來。美國政府取消加州理工著名火箭專家錢學森參加機密研究的資格,禁止其離開美國。沈善炯大感不妙,立馬作出決定,拒絕國外導師的進修邀請,訂下近期回國的船票。
盡管如此,歸國過程還是發生了意外。在日本橫濱、東京兩地,沈善炯遭遇了美國陸軍部的扣押。然而,他心中始終懷抱著早日回國參加祖國建設的愿望,從未屈服。數月后,沈善炯才被釋放回國。
打破技術封鎖 攻克金霉素研制難關
“到80多歲時,我常常想,我這一生有兩個目的,一個是為了科學,一個是為了我們的國家。”晚年時,憶及自己的人生,沈善炯如是說。縱觀他的一生,也是這樣做的。
1950年,朝鮮戰爭爆發,武器、飛機、石油等軍事資源遭到封禁,同樣在禁運名單的還有抗生素等醫療資源。中國必須迅速開展抗生素研究并實現產業化,以滿足醫療、經濟等各領域的迫切需求。
當時,金霉素的生產一直被美國壟斷,其他各國建廠必須與美國工廠合股投資,全球只有美、英、意三國擁有金霉素生產藥廠,我國的金霉素全部依賴進口。
沈善炯剛剛擺脫了美國的阻撓,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為了祖國的需要,盡管對抗生素研究并無任何經驗,沈善炯仍然擔下重任。他覺得,打破美國的技術封鎖,自己責無旁貸。
為此,沈善炯和團隊成員來到我國第一家生產抗生素的專業工廠——上海第三制藥廠。沈善炯把工廠的工人當作學習和研究抗生素的啟蒙老師,常到工廠請教有經驗的技術員和工人,虛心向他們學習發酵、提取和鑒定等基本操作,結合國際上業已發表的為數不多的文獻展開思考研究。
在研發過程中,沈善炯帶領著學生和助理們反復地進行實驗,并詳細記錄實驗數據。但由于工作缺乏經驗,在進行多次發酵試驗后,都沒有獲得一個可以重復的可靠結果。
在一次抗生素工作會議上,有人提出,應當注意發酵條件的研究。沈善炯從中獲得啟發,決定轉變工作方向,著手對抗生素發酵上一直被人忽視的接種條件,即接種培養基,接著展開研究。
經過沈善炯團隊兩年多的努力,我國的金霉素研究取得了重大成果。1954年,由上海工業試驗所、上海第三制藥廠承擔的金霉素擴大生產試驗工作啟動。臨床試驗發現,國產金霉素副反應很小,成功達到了臨床使用的要求。
1957年,金霉素在上海第三制藥廠正式投產。我國成為世界上第4個能夠生產金霉素的國家,金霉素的發酵單位、產品質量等均已接近世界先進水平。
老驥伏櫪 開辟生物固氮新領域
早年為了國家,放棄遺傳學方向的研究,轉而攻堅國家急需的金霉素研究,年近六旬時,也是為了國家科研發展的新需求,沈善炯在1973年又受命組建新的研究組,開辟新的方向,從事生物固氮研究。
自博士畢業回國以后,沈善炯一直脫離遺傳學的主流研究。為了盡快趕上世界研究進展,沈善炯便成天泡在圖書館里,找尋、閱讀和抄錄遺傳學文獻。實驗室設備落后,條件有限,沈善炯就用一個冰箱、幾套培養皿和一些吸管開始做一些簡單的實驗,向年輕組員演示教學。
短短三年內,沈善炯等人就發現了新的固氮基因,證明了固氮基因在克氏肺炎桿菌染色體上呈一簇排列,否定了國外科學家認為基因間存在“靜止區”的觀點。這一研究成果很快得到發表,并在國際上被大量引用。
沈善炯在國內開辟了分子遺傳學和生物固氮領域,固氮基因表達與遺傳操控方面的研究趕上國際前沿水平,對nif基因的啟動子的結構和調節的研究也獲得了高度評價。經過三四年的奮起直追,分子遺傳研究室成為國際上以研究生物固氮而知名的實驗室。
1980年,沈善炯當選為中國科學院院士。他將一生的心血都奉獻給了祖國的科學事業。沈善炯在美國上學時的老師和同學都有獲得諾貝爾獎,而學業優秀的他卻選擇回國。也曾有人問他此生是否有遺憾,沈善炯說:“我的老師和同學都有得諾貝爾獎的,我向來好強,在那念書時可并不比其他同學遜色。”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更震撼人心:“但是,論起對中國的貢獻,這些跟回到自己的國土去建立實驗室、培養學生,使科學在自己的國土開花、結果,還是不能相比的。”
《光明日報》( 2021年04月05日 0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