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吉島救人游客:我經歷的不是“中國版泰坦尼克號”
風暴過去4天后,張皓峰回到河南信陽的家中。這里遠離大海,接近40攝氏度的高溫炙烤著大地,知了拼命叫著,空氣里飄著柏油和塵土的味道,許多地方看起來都無精打采。張皓峰對這樣的環境再熟悉不過,以至于他產生一種錯覺:幾天前泰國普吉島上的碧海白沙,以及在大海中央突遭暴風雨,跳船后被卷進巨浪的經歷,“像是發生在另一個時空”。
只有脖子和腮幫上大片的傷疤不斷提醒他,在普吉島附近海域發生過的事——泰國當地時間7月5日下午5點,張皓峰和女朋友孟影在普吉島游玩,他們乘坐的“艾莎公主號”游艇返航途中遭遇強風暴,游客被迫棄船逃生。在海上漂流時,上浮的救生衣不斷蹭到他的臉,直到破皮。周圍數不清的水母也爬到他的臉上,蜇傷了他的皮膚。
那天天色暗得很快,張皓峰記得月亮出來前,天和海融在巨大的黑暗里,自己就處在黑暗的中央。海浪裹著他不斷升起又落下,他無法辨別位置和方向,也不知道該游向哪里,只能“隨波逐流”。
家人們是從后來的新聞里才知道,在致命的風暴和巨浪中,張皓峰曾幫一對老夫妻靠近救生船,自己反而被卷到更遠的地方,因此喪失了一次獲救的機會。隨后,他在漂流中又救了一名泰國工程師。
第二天被當地漁民發現時,張皓峰已經在海上漂流了15個小時。那時他正拖著那位泰國工程師,奮力游向一個小島。
直到現在,張皓峰仍然不覺得自己救了人。他把自己當晚的決定都歸結于“本能”:接近工程師,是因為在孤立無援的大海上,看到同類就想靠近的“本能”。夜里不斷與工程師說話,阻止他睡著,甚至把自己的浮球讓給對方,完全是不想看到一個人在身邊逐漸死去的“本能”。
我們不會出事吧
對張皓峰和孟影來說,如果沒有這次意外,普吉島也許會成為一處完美的婚前旅行目的地。
這對情侶的運氣很好,7月是普吉島的雨季,天氣陰晴不定。但孟影記得,5日那天早上的天空“萬里無云”,太陽雖然很大,但氣溫只有30度左右。張皓峰顯得有些興奮,“平時不愛說話,那天在車上話很多”。
這是張皓峰第一次出國,更讓他激動的是,一個小時后他就要在人生中第一次出海,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體驗在海上航行的感覺。
上午10點,游客們開始登船。張皓峰看到碼頭上停靠著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海面上沒有一絲搖擺。
太陽很大,云雖然多了一些,但依舊無風。
到泰國后,孟影查過普吉島的天氣。在手機天氣預報軟件里,她看到普吉島連續一周都是雷陣雨的標志,包括7月5日當天。她并沒有把這個放在心上,“泰國下陣雨很正常,狂風暴雨一陣過去就晴了,沒啥影響。”
張皓峰和孟影在普吉島 受訪者供圖
這次旅行,他們購買的是懶貓國際旅行社(下稱“懶貓”)的產品。在“懶貓”的產品宣傳頁上,他們乘坐的“艾莎公主號”游艇是艘“巨型旗艦級游艇”,共3層,長25米,相當于一個籃球場的長度。
張皓峰也記得自己踏上船身時,沒有感覺到晃動,“很大,很穩”。
在海上,“艾莎公主號”最快航行到了30公里/小時。孟影注意到,海水的顏色從最初的碧綠色逐漸變成淺藍,直到變成深藍。她說那時曾有一瞬間的恐懼從自己腦海中閃過,但看到即將登陸的島嶼出現在視線內,那種感覺很快就被喜悅代替。
“艾莎公主號”大約在當地時間下午1點30分到達當天的目的地皇帝島。這里幾乎滿足了張皓峰對熱帶海島的所有想象,他平時幾乎不拍照,那天也忍不住跑到沙灘上,在鏡頭前努力擺出幾個造型。
他們都沒有在意,在照片的背景里,出發前湛藍的天空,這時已經被成片的云層填滿。
下午3點50分時,“艾莎公主號”開始返航。駛離碼頭大約幾百米后,游艇在海面上停下,游客在這里下水浮潛,觀察珊瑚和熱帶魚類。這是當天行程里的重要項目之一,但只過了10多分鐘,還沒到項目預計的結束時間,導游就不斷喊人上船。
張皓峰被水下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吸引,是最后一個上來的。孟影忽然發現,浮潛的這十幾分鐘時間,天空已經被黑色的云全部籠罩。海水也隨著光線變暗,由深藍色變成了黑色。
“感覺就像世界末日。”孟影形容當時的天色,她拿出手機拍下了這段場景,然后對自己說:“可能是陣雨吧。”
張皓峰上船后,在甲板上看到一對夫婦,他聽到女人有些緊張地說:“我們不會出事吧?”男人很快制止她,讓她“不要瞎說”。
張皓峰看了看天色,他不確定接下來會發生什么。但這段剛剛聽到的對話,他最終沒有告訴孟影。
“艾莎公主號”繼續向遠離海岸的方向航行。與上午啟航時的平穩不同,這時的船身明顯搖晃起來,在三層吹海風的游客扶著欄桿走了下來,到二層的座位坐下。
雨點也開始落下。孟影坐在二層窗戶旁,她分不清布滿窗戶的水滴是雨水還是海水,但她看到窗外的海浪像巨墻一樣升起,直到看不到浪尖。還沒來得及反應,船身就開始劇烈搖動,船艙桌子上的零食、水果“掉得到處都是”。
“嘭”的一聲,用來固定那扇推拉門的鋼絲被扯斷,“有小拇指粗”。坐在門邊的張皓峰想要上去幫忙,但剛起身,他就覺得站立不穩。一位隨船的泰國大媽按住門,擺手示意他坐下。
緊接著,一位老人“嗷”地一聲吐了出來。很多人捂住胸口,問導游要塑料袋。孟影記得導游站不穩,只能在船艙里爬來爬去,給游客送塑料袋、發救生衣。
孟影拿出手機,在家人的微信群里發了條信息。
“外面風浪好大,可能要出事,我害怕。”這是在被救上岸前,孟影在泰國發出的最后一條信息。
我想活
根據“懶貓”提供的陳述,風浪發生在他們駛離皇帝島20分鐘后,當時已經接近珊瑚島。
“瞬間狂風大作,掀起海浪高達5-6米。風浪從西方涌起,船向北方行駛,風浪導致船只失去平衡,船頭轉向東方。”
船上嘔吐聲此起彼伏,游客早已無法辨別方向。突然間,船上的燈光忽然熄滅,空調也停止運轉。這時孟影才發現,外面的光線已經很暗,海和天連成一體,滿眼都是深灰色。
透過窗戶,孟影看到船員在三層不斷呼喊,慌張著來回跑動。隨后她聞到一股濃烈的柴油燃燒氣味,看到有船員提著滅火器急匆匆朝著船尾跑去。
這時那個按著推拉門的泰國大媽忽然大聲尖叫,導游也開始大聲呼喊:“著火了!著火了!”
“巨浪不斷沖擊船尾部,海水從船尾排氣口倒灌進發動機艙,機艙進水導致‘艾莎公主號’電力系統發生故障,與此同時船體尾部開始進水。船長發現有煙從船的左側設備室冒出,即刻跑去拿備用滅火器,但是沒看到明火。因為船尾部泡水,船頭也在此時開始翹起,發動機失去動力。”“懶貓”提供的陳述,記錄了當時游艇上發生的狀況。
“艾莎公主號”游艇 受訪者供圖
張皓峰對這時發生的一切都不知情,他當時正在一層的洗手間里嘔吐。他記得自己起身后,劇烈的顛簸把他甩向洗手間的壁板上,不斷撞擊。
洗手間外,有幾個人躺在椅子上,手握著不銹鋼柱子,歪著頭不斷嘔吐。張皓峰感到自己頭暈得厲害,也找到一排橫椅,躺下后昏昏沉沉地睡著。
那時整條船正在慢慢傾斜,孟影看到有水漫進來。她說自己愣了10秒鐘,想著“不會這么倒霉吧”。
“跳船!跳船!”她忽然聽到導游的叫喊聲。她不知道自己哪來的膽量,穿上救生衣就往外跑。
船尾在加速沉沒,孟影已經明顯感覺到了船身傾斜。她忽然發現張皓然不在身邊,又返回一層樓梯口,對著里面大喊,讓男朋友趕快出來跳船。
聽到呼喊后,張皓峰睜開眼,看到一層的游客焦急地往外跑。他跟著跑出船艙,發現“船身已經傾斜45度左右”。當時船頭還聚集著七八個人,有個老人勸他們不要跳船,告訴他們“船是不會沉的”。
張皓峰在船上沒看到自己的女朋友,船周圍漂著的有游客里也沒有。后來看到孟影在一艘救生艇上,他隨即撈起一件漂在船邊的救生衣,胡亂套上后就跳進了大海。
孟影是在看到張皓峰走出船艙后,被簇擁著跳船的。船上自帶的兩艘救生艇只能坐10個人,機會留給了船上的孩子和他們的媽媽。
“我當時身邊漂了很多人,但是我眼里什么都沒有,只有救生艇和可以抓到的東西。”孟影回憶當時的感受,她說自己被巨浪托起,嘴里嗆進海水時,腦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我想活,我想活”。
就像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
張皓峰跳入大海后,很快被一股巨浪卷走。
大多數時候,他的面前只有海水。他覺得自己一直都在浪里,往往還沒來得及喘氣,就又被封閉在水中。
只有在浪與浪之間短暫的間隙,已經沉了一半的“艾莎公主號”才會在他的視線里起起伏伏,忽隱忽現。
在晃蕩的海水中,他看到了一對老夫婦,兩人抱著一個劃水板一動不動,隨著海水浮動。
張皓峰游過去,也抱住了這根“救命稻草”。他記得老太太一直邊哭邊說,自己不會游泳,老大爺則一直默不著聲。張皓峰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們,只是說:“沒事,一會兒別人就來救我們了。”
后來一艘救生艇開了過來,試圖接近他們,但沒有成功。救生艇扔過來一根鋼絲繩,張皓峰一支胳膊抱住劃水板,另一只手抓住繩子,帶著這對老夫婦靠近救生艇。
突然一股巨浪朝他迎面襲來,他被瞬間沖翻。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送開的手,等他再次恢復平衡時,老夫婦已經消失在視線里,救生艇也成了海平面上的一個黑點。
即將拖上岸的“艾莎公主號” 受訪者供圖
海浪依舊很高,海水漫過頭頂時,他就屏住呼吸。海浪過后,他才大口喘氣,抓緊呼喊。張皓峰覺得“可能只有十幾分鐘”,他就再也看不到任何一艘船只,四周只剩海水。
平日在父母、朋友眼中,張皓峰是個“堅強隱忍”的年輕人。張皓峰的爸爸張信東說,兒子從來沒怕過什么事,遇到困難自己不吭不響地就扛過去了。如果跟家長鬧了別扭,張皓峰也不會當面爆發,只會回到自己房間,“等再出來時,就沒啥事了”。
但后來在回憶這段風浪中經歷時,張皓峰說自己從沒感受過那樣的無助,“就像全世界只剩我一個人”。
在張皓峰漂離失事地點時,孟影又被重新送到了“艾莎公主號”上。導游告訴她船不會沉,讓她在那里和其他13名乘客一起聚在船頭,等待下一波救援。
天逐漸黑下來,海上仍然狂風暴雨。孟影記得在翹起的船頭,大家都抓住欄桿,蹲在甲板上瑟瑟發抖。很多人還在嘔吐,因為浮潛后,游客還沒來得及穿鞋,人們只能踩在嘔吐物上移動。
在她印象里,當時“艾莎公主號”上只剩下一個船員,“其他人(船上工作人員)都坐之前趕到的那艘快艇走了”。
“一直到凌晨12點以后,一艘海警船才趕來救我們。”孟影回憶說,當時的風浪很大,海警船一直無法靠近,在幾次嘗試中,甚至把“艾莎公主號”船上的鐵圍欄撞斷。一個多小時后,兩艘船終于靠在一起,孟影和剩下乘客得以獲救。
“懶貓”CEO楊景告訴記者,事故發生后,“艾莎公主號”的船長和船員開著橡皮救生艇搭救漂在海中的乘客,然后把他們送到趕來救援的“飛魚2號”上。但因為橡皮艇多次與船體碰撞,造成漏氣,船長和船員不能回到“艾莎公主號”上,所以只能先和第一批被救的20名游客一起返航。
根據他的推算,海警救援船“應該在8點左右抵達的失事海域”。而當時留在“艾莎公主號”上的,“還有兩名船員”。
放心吧,他們一定會救我們的
從“艾莎公主號”落水時,船上有人給張皓峰拋下了一個沙袋大小的浮球。浮球的一端系有一截大拇指粗的鋼絲繩,張皓峰在海里抓住鋼絲,身體就能上浮。
他在海上漂流一段時間后,忽然聽到背后傳來人聲。
“我聽著有人不停地喊‘OK’,轉身我就看到一個人,皮膚很黑。”張皓峰說他當時看到還有人在身邊,什么都沒想,本能地就朝著對方游了過去。
游近后,張皓峰看到對方大概有五六十歲的年紀,跟自己穿著同樣的救生衣,也抓著一個同樣的浮球。
他問對方是不是從“艾莎公主號”上掉下來的,那人說了幾句泰語,張皓峰沒能聽懂。
張皓峰擔心與泰國船員漂散,兩個人就互相挨著,彼此抓住對方浮球上的鋼絲。
天色徹底暗了下來,張皓峰感覺自己被黑暗包裹。他一直等待著救援,但海面上除了海浪和偶爾傳來的海豚啼叫聲,只剩下瘆人的安靜。
關于那晚在海上發生的很多事情,張皓峰有時也分不清真實和虛幻。他曾在海上看到一條高速公路,后面是一棟二三十層的純白色大樓。
“我看到上面路兩側護欄上的燈光,上面的車跑得不快,我當時還想肯定是我離得太遠的原因。”張皓峰回憶說,這讓他看到了希望,拼命地朝著公路的方向游去。
這樣的景象在他眼前出現過三四次,每次他發現自己都沒法接近遠處的建筑物。雖然事后張皓峰知道這些肯定是場幻覺,但他清楚記得當時的感覺。
曾經有兩次,他聽到遠處微弱的馬達聲,看到了遠處船上探照燈忽閃的燈光。他馬上大聲“唉,唉”地呼喊,但每次都只能看著它們消失。他說這讓他感到絕望,“心里哇涼哇涼的”。
但他馬上安慰自己,一定是浪太大了,救援船沒法過來,“肯定會來的,只是時間問題。”
他聽到泰國船員一直低聲說些什么,像是在誦經。他忽然想到可以唱歌“為自己打氣”,但這個曾經開過KTV的年輕人,當時卻想不出任何一首歌。
張皓峰發現他們兩人身邊聚集越來越多的水母,帶著熒光綠的光,“就像螢火蟲,密密麻麻的,數不清”。
他感到這些生物正在蟄自己的身體,但是又沒法伸手驅趕。每次海浪沖過來后,他和泰國船員就會嗆水,水母就會進入胃里,再嘔吐出來。他記得那一晚,自己“吐了十幾次”。逐漸地,對方開始耷拉下頭,嘴角流出白沫,誦經聲越來越微弱,呼吸變得越來越沉重。
他擔心對方睡著,不斷跟對方說話。
“你說他們會不會不管我們了?我們是不是沒救了?”張皓峰問他。
再過一會兒,張皓峰又告訴他:“放心吧,他們一定會來救我們的,你可千萬別睡啊。”
“Are you OK?”張皓峰用自己會說的為數不多的英語問他。
可不管張皓峰說什么,對方只會發出“嗯,嗯”的聲音。他會時不時摸摸對方的頭,確認還有沒有溫度。
后來,張皓峰擔心泰國船員嗆水,把兩個浮球都交給了對方。他把兩個浮球上的鋼絲交叉放在泰國船員胸前,再讓他用手抓住。這樣兩個浮球就托住了船員的頭部,不會再下沉。
他說自己當時沒有想別的,只是不想看著一個人在你身邊死去。
張皓峰與被救的“艾莎公主號”隨船工程師
張信東記得,張皓峰十幾歲的時候,看到一輛農用三輪車肇事逃逸。那時兒子拉著他,非要他把傷者送到醫院。最后他只是叫了救護車,兒子回家后難受了很多天。
在朋友眼里,張皓峰“性格直,做事也直接”。一次張皓峰開車時,被別的車刮蹭。張皓峰“追了他半個信陽”,最后在一個路口把對方別停。他沒有提賠償,只是不停質問對方為什么蹭了別人的車還要跑?
“他做事只要是自己認定的,就不會猶豫,救人也是。”朋友說。
那天夜里,張皓峰自己因為沒有穿好救生衣,只能不間斷地踩著水。不知過了多久,巨大的困意逐漸壓向了他。他說自己想到了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女朋友,告訴自己不能死。最關鍵的是,他也堅信天亮時會有人救他。
幸運的是,他們終于熬到了白天。太陽出來后,他看到了不遠處的小島。他搖了搖身邊的“哥們”,向他指了指小島的方向,但對方只是抬了抬頭,沒有任何反應。
張皓峰用腳夾住船員胸前兩個浮球的鋼絲,自己以仰泳的姿勢拖著對方向小島前進。他臉朝著天空,看到兩只黑色的大鳥一直在他們頭頂盤旋。
兩個小時后,一艘漁船發現了他們,隨即把他們救上船。上船后,被救的泰國船員蹲在船角,不停哭泣。其他人對著張皓峰說了一些他聽不懂的話,然后向他豎起了大拇指。
在泰國住院時,他在洗手間的鏡子上看到自己,“臉腫得都認不出來了”。
他救人的消息迅速在網上傳播開來,把各種各樣的贊譽向他拋來,甚至有人說,在普吉島的風浪中,是他把獲救的機會留給了女友,把她推上救生艇,并因此稱他為“中國版的泰坦尼克”。但是,張皓峰并沒有太在意這些,他甚至婉拒了公司獎勵給他的10萬元。他按原本出行計劃,在7號回到家中。現在他臉上的傷疤已經快要褪去,在信陽悶熱的街頭,他又回到了自己喜歡的“平淡生活”。
作者 / 楊海 編輯 / 陳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