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朝暉扶貧日記|倒計時下的脫貧一線,和想象的不一樣
【編者按】
脫貧攻堅是一場史無前例的偉大決戰。
去年,新華每日電訊編委田朝暉被任命為新華社駐石阡扶貧工作隊隊長,掛任貴州銅仁市市長助理、石阡縣委副書記,和戰友一起,深入深度貧困地區和脫貧攻堅主戰場參與扶貧。
一年多,田朝暉見證了西南貧困山區的巨變,見證了一線扶貧干部的艱辛,也看見了最后一批貧困人群在這場決戰中的真實狀態。除了日常的報道,他還想把這段看似尋尋常實則常波瀾壯闊的歷史,記錄下來,呈現出來,以這種方式向所有奮戰在脫貧攻堅一線的干部群眾致敬!
《新華每日電訊》報特辟《扶貧親歷》欄目,還原這場決戰中的點滴。
第一篇
每一棟新房子都有故事
水泥路,小洋樓,藍天白云,青山綠水……把這些詞匯和深度貧困聯系在一起,很多人可能會覺得意外。但在我所幫扶的地區,這些都是真實場景。
掛職一年多,我目睹了貧困鄉村的加速巨變,其中最直觀的變化就是路和房。
有一次陪同東部來的朋友到鄉鎮學校捐贈,我一路上向他們介紹當地情況,他們不時會驚嘆:路修得這么好,還有三層小洋樓,這哪里像貧困地區嘛?
我試著跟他們解釋,什么是二級路,什么是通村路,什么是通組路,什么是串戶路……當然還有小洋樓,有些房子是借助政策補助修蓋的,有些是年輕人出門打工回來建的,尤其是三層小洋樓,都是夫妻倆在外打工兩年,回來再借點錢蓋起來的。
新房子,代表了打工一代對家的期待。所以,盡管他們每年在新房里住不了幾天,每年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外打工,但他們還是把房子蓋得非常漂亮。房子,承載著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超越了居住屬性。
我們的駐村第一書記老賓,掛職第一年就住在貧困戶家里。房子是兩層的新房,既現代,又有民族風格,很漂亮。說起這棟房子,他背后有一個故事。
房子男主人小時候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小時候吃了很多苦。長大后外出打工,但不幸的是,他的孩子得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病,需要人照顧。他思前想后,覺得與其多掙點錢,不如回家陪伴孩子。有次我跟他聊天,他說自己體驗過沒有父母陪伴的苦,他不想讓孩子重復這種人生,所以毅然回家。
回家意味著收入驟減,他想修房子,但沒有那么多積蓄,請不起工人。于是他一咬牙,一點一點,硬是邊蓋邊學,自己建起來一個二層樓房。房子蓋起來后,驚喜隨之而來,他變成了泥瓦工,別人蓋房子,會經常請他,每天二百塊,收入很可觀。
天道酬勤。
在他家隔壁,另一家人最近剛剛蓋起來二層新房。掛職一年多,我一點一點見證了這棟房子漫長的從無到有的過程。第一次去村里的時候,這家人住在旁邊的廚房里,這棟二層樓只有幾根柱子豎著,四周都敞開著。
夫妻倆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外地,小兒子當學徒(后來也沒穩定工作),家庭收入比較低,沒錢一口氣把房子蓋起來。后來我幫男主人申請了一份工作,每月有900塊錢收入,他很開心。此后我每次去村里都能看到變化:一間,一間,房子一天天變得完整。
一年后我即將結束掛職回京,又到村里去,驚喜地發現他的房子已經徹底蓋起來,很漂亮,我們開玩笑:“這在北京就是別墅啊!”他笑著說要感謝國家政策好。房子能蓋起來,一方面是靠他自食其力、燕子銜泥式的堅持,同時也要感謝危房改造政策扶持。
山里的燕子很喜歡住在他家。因為房子是一間一間蓋起來,所以去年燕子在“房外”壘的窩,今年被封在房子里邊。于是男主人在新房外邊的房檐下釘了幾塊木板,燕子好像明白了主人苦心,跟著搬了新家。我去跟他們道別時,燕子窩上的泥,有一半還是潮濕的。
在蜿蜒的通村路邊,一棟棟看起來區別不大的新房,背后都有著不同的故事。這些故事,或大或小,連接著每個人的家國夢想。
第二篇
家門口打工的留守老人
大家都在講農村凋敝,但在深度貧困地區,我看到了凋敝的另一面。
在缺少年輕勞動力的貧困山村,村村成立集體經濟合作社,辦起或大或小的產業,被媒體定義為“留守”“空巢”老人的村民,在家門口找到了打工機會。
他們年齡大多在50歲到70歲之間,還有一些超過70歲,甚至80歲。通過務工,這些老人每天有50元~80元的收入。換個角度看,這些老人在家門口打上一到兩個月的工,就可以脫貧。
80歲的務工老人不多,有時我下鄉調研會問一問,但從沒有在勞動現場見過。一些鄉鎮擔心老人歲數太大,怕出意外,會為他們找一些輕松點或者“安全”點的工作崗位。但不會勸退,因為扶貧也是扶勤,要保護所有貧困戶的務工積極性。
我下鄉調研,遇見過一位76歲的務工老人。老人每天從山下坐車上山,午飯就在山上吃。原本老夫妻兩個人都在村里打工,但老爺子身體不太好,沒堅持下來。
剛開始,老太太要上山務工,大家都勸她,怕她受傷。她說如果自己摔壞了,不讓任何人負責。
老太太以前是村里的婦女主任,閑不住。后來她的兒子從城里回來,又勸她不要上山務工,兒子提醒她,如果缺錢花就跟自己說,這些年養兒養女很辛苦,現在該休息了。但是老太太不這么看,堅持要找點事情干。
老太太現在山上和一群村民負責養羊、種烤煙、種樹。大家考慮到她的年齡大,會安排別人挖坑,讓她來栽樹。但干起農活來,老太太從不示弱。
她說以前最苦最累的時候,是土地剛從集體分到個人那會兒,因為當地缺水,所以種田要看天,晚上下了雨,那晚上就要趕緊把田種上,當時家里20多畝地,非常辛苦。
現在老太太很開心,她覺得現在跟以前比,政策好,打工機會多了,尤其是交通好,現在上山可以坐車,以前可不行。
在我掛職幫扶的地區,不僅村村成立合作社,而且很多鄉鎮引入外地龍頭企業合作,有些產業規模做得很大。每天早晨,大批的村民們會到山坡上坐等務工,只要天氣允許,年輕一點的村民會給大家分組,依次到不同的地方務工。
我和同事寫過一篇報道《造血式扶貧,1個月干出過去1年的收益》,發表在《新華每日電訊》上。報道講述了65歲的貧困戶鄧宗芝,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但靠在家門口的合作社打工,一個月能掙到兩千多塊錢,比過去種玉米一年的收入都高。
換個角度看,產業扶貧不止改變了貧困鄉村的面貌和貧困戶的收入,隨之發生的更重要的改變是貧困戶思維上的變化。
過去貧困戶靠山吃山,把自己的一片田看得比命都重要,而且按照沿襲下來的傳統方式耕種非經濟作物,非常辛苦,但收益很低。而且不管幫扶干部怎么幫著他算賬做解釋工作,有些貧困戶就是不愿意接受“變化”。對他們來說,變化往往意味著風險。
像鄧宗芝這樣的貧困戶,不會寫字,也不關注外邊的世界,但他們開始試著接受“變化”。他們不僅通過在合作社務工提高了收入,實現直接脫貧,而且通過在合作社務工,通過把土地流轉給合作社經營,他們看到“變化”所帶來的收益,慢慢讀懂了這背后的邏輯。而這種帶動效應,對于深度貧困地區而言,意義重大。
第三篇
貧困戶家貼滿獎狀的墻
人們愛用家徒四壁來形容貧困,但不少貧困戶家,四壁并不貧困,上邊貼滿了獎狀。
下鄉次數多了,我慢慢發現,最讓貧困戶自豪的兩樣東西:掛在房梁上的臘肉,貼在墻上的獎狀。臘肉代表當下,獎狀代表未來。
有次到一個貧困戶家里座談,臨走時,稱贊他們孩子學習好,獎狀貼了一面墻。男主人滿臉驕傲地說:“還有幾張呢,墻上貼不下了。”那一瞬間,無論是在墻上,還是在男主人的臉上,你都感受不到絲毫窮困。
到貧困戶家里走訪,經常遇到老人聽不懂普通話,中年人不會寫字的尷尬。大部分貧困戶,世居深山,很少與外面的世界產生聯系,他們習慣了房前屋后種點田的慢悠悠的生活。脫貧攻堅對他們來說,是改變,也是挑戰。他們害怕改變,沒有信心面對挑戰,于是他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希望他們能夠走出去。
去年我到一個深度貧困村調研,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這個村子貧困程度高,產業基礎薄弱,年輕人少,貧困戶參與產業的積極性低,駐村干部推進工作很吃力,但村里的貧困戶非常重視子女教育,村里每年都能考上幾個大學生。
后來我跟駐村干部講,多考上幾個大學生,也應該算是幫扶成績。脫貧攻堅的目標是斬斷窮根,既要斬斷上一代的窮根,更要幫助下一代避免重復上一輩的生活。
在深度貧困地區,之所以出現“窮家富教”的反差,一方面是因為貧困戶的覺醒,另一方面要歸功于特殊的教育補助政策。
以我所掛職幫扶地區為例。這里雖屬貧困地區,但不僅村村有幼兒園,而且貧困戶的孩子從小學到中學,可以拿到比國家標準更高的補助。比如讀高中的孩子,在國家補助的基礎上,每年還可以再拿到1000元的扶貧專項助學金,以及教科書費、住宿費減免。
不要小看這些補貼,它對于一些貧困戶來說,是可以決定孩子命運的砝碼。
有次到一個貧困戶家里走訪,進了院子發現屋里屋外收拾得很干凈,主人看起來也很干練,夫妻倆一個在家養了幾頭牛,一個在附近打短工,收入相對穩定。按說生活條件應該不錯,可他們因學致貧,是建檔立卡貧困戶。
家里有三個孩子在讀書:老大讀高中,老二讀初中,老三讀小學。雖然因學致貧,但這個家庭沒有讓孩子放棄讀書,即使老二成績并不好,他們還是選擇了堅持。女主人心直口快,苦日子不會太長,希望國家政策多幫扶幾年,堅持到老大大學畢業,生活一定會好起來。
說到教育補助力度大,我遇見過比較極端的案例。初到地方掛職,同事幫我們對接了一個項目,可以幫助貧困戶的孩子去外地免費讀職業中學。前期對接和籌備工作很順利,但最后報名時,出現意想不到結果:前期對接過的孩子不想去了。一問才知道,當地讀職中的教育補助很高,家長不愿意讓孩子去外地,即使是免費讀也一樣。
第四篇
“無用”的勞動
無用的勞動,有時很有用。扶貧要想不扶懶,有時需要借助一些“無用的勞動”。
第一次聽到“無用的勞動”這個提法,是和一位縣領導聊天。一天早餐,我們聊到貧困戶吃掉“扶貧羊”,等著明年繼續送羊的新聞報道。這位領導認為“扶貧羊”應該送,但送的方式需要改一改,要想辦法讓貧困戶覺得這只羊是勞動所得,不是白送的。
他講到有次組織大規模捐助,按照以往模式,縣鄉干部會把捐助物資送到貧困戶家里。但他覺得那樣不妥。于是改變方式,把物資拉到村口,組織貧困戶自己來搬運、分發。“不能白給,你哪怕幫著排個隊、維持下秩序也好,雖然看似無用,但讓貧困戶感覺自己付出了勞動,這是勞動所得。”
德國醫生夏愛克曾經在云南的大山上扶貧,采訪過程中我曾聽到一些他扶貧的細節。他買了一批羊給貧困戶,并沒有在集市上直接把羊分給貧困戶,也沒有把羊送到村里,而是送到山腳下,讓貧困戶把羊牽回去。他說這是聽從了當地人的建議,讓貧困戶自己牽羊,是讓他們有付出勞動換取羊的意識。
我們所幫扶地區有個比較大的村子,村里殘疾和智障村民很多。地方上并沒有籠統地把這些人納入政策兜底人群,而是成立合作社,根據殘障村民特點設計不同的工作崗位。
有次我到村里調研,正遇見一個智力相當于十來歲孩子的成年人,用輪椅推著一個行動不能自理的老人在遛彎,那個場景讓人想起一首歌: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變換……
村干部說,不指望他們的勞動能產生多大效益,甚至很多人的勞動幾乎沒產生效益,但這些勞動本身,改變了很多東西。
“無用”的人,變成了“有用”的人;習慣了“等靠要”的一群人,意識到自己可以通過勞動換取更多收入。這就是改變!
宋代有個著名典故:“以工代賑”。說的是宋仁宗時期,62歲的范仲淹在杭州任上遭遇大饑荒。面對數十萬災民,范仲淹想出一個超越時代的解決方案:刺激消費,發展基建。時人不理解范仲淹的做法,旱災如此嚴重,怎么還要搞娛樂項目,還要大興土木?但很快,災民發現社會上出現大量用工崗位,據說每天有幾萬災民就業,動蕩沒了,災情也緩解了。在這場蔓延半個中國的大饑荒中,吳中地區沒有一個饑民餓死,創造了賑災史上一個不小的奇跡。
“無用的勞動”,或許就是“以工代賑”的活學活用。在無用的勞動背后,可以看出脫貧政策之外,積極作為和不作為的差距。
第五篇
“難嘗”的甜蜜
山區貧困戶愛養蜂,房前屋后養上兩桶,成本不高,收益不錯。于是很多貧困村因勢利導,想把養蜂做成集體產業。但集體養蜂不比個體養蜂,風險很大。蜂王比較挑剔,一旦照顧不周就會選擇詩和遠方,一去不回頭。
和其他地區的幫扶干部交流,聽到一個故事:有個村子試著養蜂,買了50箱,養了一年之后只剩兩箱——其余48箱蜂都逃跑了。有意思的是,逃跑的蜂總要有個落腳點,后來聽說隔壁鄉鎮有個貧困戶,在山坡上扔了幾個空盒子,一年時間居然收了兩箱野蜂。
家蜂變野蜂,野蜂變家蜂。其中奧妙,耐人尋味。
和一同掛職的農科專家交流養蜂技巧,他調侃說,養蜂是“520”產業,是甜蜜的事業,要想養成蜂,必須要有愛。你不愛它們,蜂王就會跑。他總結出養蜂失敗的四點原因:一是時機不對,二是場地選擇不當,三是養蜂人員報酬低責任心不強,四是缺技術。
四點歸結為一點,是人的問題,包括人才和人心。新華社去年派到貴州的駐村第一書記王驍,真正專長是攝像,但他到貧困村掛職后,為推進養蜂產業,自己跑去縣城學習養蜂技術——一個扛攝像機的去扛蜂箱,在當地傳為美談。
去貧困村調研次數多了,我慢慢發現,所有把養蜂產業做好的,都有一個共同點:找到了正確的人。
有次我到一個鄉鎮調研,彎彎繞繞爬到半山腰,放眼望去山坡上、樹蔭下擺滿了蜂箱,星羅棋布。鄉鎮干部介紹,這是一個村級合作社的產業,養蜂不只賣蜂蜜,一箱蜂每年還可以產出五箱蜂。去年這個合作社有30萬元收入,下一年計劃收入80萬元。
說話間,村里的監委會主任從工作間出來,穿著防護服,從頭到腳就像是一個技術員。如果沒人介紹,外人絕對看不出他是村干部。后來了解發現,這個村能把養蜂產業做大,靠的就是兩個字:用心。支部書記、村主任、監委會主任齊心養蜂,尤其是監委會主任,天天泡在基地,既懂技術,又肯投入精力,于是基地越做越大,逐漸成為全縣蜂源地之一。
但選人是個難題。有次我和王驍上山,動員貧困戶為集體養蜂。之前王驍跟貧困戶交流過,本來他已經同意養蜂,但真到要落實的時候,他又放棄了。一是害怕承擔風險,二是對技術沒有信心。這種現象很普遍,貧困村發展產業,只要出現失敗的案例,其他村子就會心存顧慮。
像上邊提到的村子,三個村干部親自上陣養蜂,更多是無奈為之。雖然帶動效果很好,但從中可以體會產業脫貧之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