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無影燈下,麻醉困局
3月26日上午10點,重慶市人民醫院住院部9樓一手術間里,一臺膝關節置換手術正在進行。82歲的女患者全身被無菌手術單嚴密遮蓋,僅露出頭部,雙眼緊閉,靜靜躺著。
女患者頭頂不遠處,各項生命指征清晰地顯示在一臺儀器上:心率77次/分、血壓149/57mmHg、呼氣末二氧化碳32mmHg……麻醉科住院醫師祝文秀全神貫注地盯著各項數據,這是她當天的第一臺手術,這臺結束之后,她馬上要投入下一臺。
在重慶多數三甲醫院,一個手術間平均一天要完成手術3臺以上,這些手術的麻醉,基本由一組麻醉醫生完成,這也就意味著,麻醉醫生在手術間內的工作時間,要比外科醫生更長。
另一個現實是,據中國醫師協會麻醉醫師分會的摸底調查數據顯示,全國麻醉從業者只有8.5萬人,每萬人僅擁有麻醉醫生0.5人,全國麻醉從業人員缺口數高達30萬。
更少的人員,更重的壓力,從三甲醫院到基層醫院,無影燈下,麻醉工作進入困局:越來越多的麻醉醫生陷在這個“悶罐”式的手術間里,進不來,也出不去。剛剛過去的一周是第二屆“中國麻醉周”,我們走近麻醉醫生,了解他們的故事。
01忙碌的醫生
走進重慶市人民醫院手術隔離區前,需要脫掉自己的衣褲和鞋襪,換上無菌衣褲和手術鞋;從更衣室穿過一道門,再戴上口罩和帽子,爬一截樓梯,過一道門,就進入了手術區。
在這個嚴格消毒的地方,9個手術間全部開放。杜耘是這里的麻醉科主任,他在每個手術間門口停留,透過隔離窗往里觀察。那里,他的同事們,正全神貫注地盯著各項數據,為手術安全保駕護航。
走廊里護士站后的LED顯示屏上,麻醉科待完成的手術排得滿滿當當。全科13名麻醉醫生,不僅要承擔全院手術麻醉,還要負責疼痛門診、急診搶救等工作;加上住院醫師麻醉基地教學、實習醫生帶教等任務,準時下班對于全科室醫生來說是個奢望。
祝文秀今年28歲,碩士畢業后,獨立參加臨床麻醉工作才一年多。
26日那天,祝文秀早上7點半到醫院,8點15進手術間做準備,到10點30分許膝關節置換手術結束,她一直呆在這個不到25平的空間里,寸步不離。
手術臺上,外科醫生在患者身上動刀子,祝文秀則緊緊地盯著監測儀,嚴密觀察著老人的生命體征,每5分鐘記錄一次血壓,還要根據手術進展,調控麻醉深度,讓患者處于無痛狀態,確保手術順利進行。
手術結束后,外科醫生離開,祝文秀還要等待患者蘇醒,恢復到術前狀態。如果患者沒有清醒,一般還需送到麻醉恢復室觀察;如果患者術前是ICU病房的,要繼續送回去。
一臺手術中,麻醉醫生往往最早進手術室,最晚離開。加上晨會和每臺手術之間的準備時間,祝文秀每天要在這個“悶罐”里呆上至少10個小時。
晚上8點下班前,杜耘查了下系統,第二天有20多臺手術申請,其中一半是高齡、危重病人的大手術。“又是一個忙碌日。”杜耘說,遇到高齡患者,麻醉醫生的壓力更大,由于老年人器官功能弱,藥物代謝能力差,對麻醉和手術的耐受能力較年輕人更低,需要麻醉醫生保持更高的警惕。
日常的緊張忙碌并不會讓杜耘感到焦慮。1988年,杜耘畢業于華西醫科大學醫學系,從事麻醉工作已整整30年。
30年風云變幻,麻醉學科的內涵得到不斷拓展。特別是近十年來,多學科協作的概念逐漸成為醫學主流,杜耘所在科室的工作量越來越大,承擔的手術難度越來越高,高風險的幾率大了不少。
02被誤解的學科
除了進手術室,每天,祝文秀和同事們還會在下午4時至晚上9時之間,對患者進行手術麻醉前的訪視,與患者及家屬溝通并介紹麻醉方案、簽署麻醉知情同意書。
然而,這短暫的見面通常不會給患者家屬留下什么印象。以致于手術成功后,等候在手術室外的患者家屬一般會感激外科醫生和護士,很少有人會注意到麻醉醫生,向他們說一聲“謝謝”。
同樣作為麻醉醫生的熊浩嵐,2014年博士畢業于南方醫科大學,卻時常會被患者詢問“你是不是讀完職高就來工作了”。患者疑問時,熊浩嵐都會耐著性子解釋清楚。讓她無奈的是,家里人也不理解“年紀輕輕的為什么選擇麻醉”,在他們看來,“這不是一份高大上的工作”。
事實上,關于麻醉,還有很多揮之不去的誤解,比如“麻醉就是打一針”“麻醉會讓人變笨”等,殊不知,正是麻醉醫生承擔著手術中保命人的角色。
時至今日,杜耘仍記得他還是主治醫師時的一次車禍搶救手術。正常來說,在為傷者開腹探查時,只需手術醫生止血縫合受損的腹內臟器即可。但實際手術過程中,杜耘觀察到傷者血壓不穩定并下降,通過中心靜脈壓監測,懷疑還有活動性出血,手術醫生得知后,探查發現腹膜后的器官也有破損,最后再次修補受損臟器,止住了出血,也避免了病人回到病房后可能發生危及生命的重大隱患。
上世紀80年代,麻醉學科在我國剛剛興起時,一批麻醉醫生由護士轉崗擔任,確非科班出身;如今,麻醉科由醫技科室改為臨床科室,麻醉醫生也均由系統專業培養,早已不再是人們口中的“麻醉師”那么簡單。
或許成才時間長度,能間接證明麻醉學科的專業度。28歲的祝文秀獨立參加臨床麻醉工作前,已經歷了5年本科,3年碩士、規培。要想成為主治醫師級別的麻醉醫生,她還要再奮斗至少5年。
隨著麻醉學科的快速發展,過去一些不能做、不敢做的高齡、危重病人手術得以順利進行,越來越多的麻醉醫生走出手術室,參與瀕危患者的搶救復蘇,工作范圍涉及眾多科室。
03斷層的人才
業內普遍認為,麻醉醫生除了本學科知識外,還需要掌握一定的內科、外科甚至兒科、婦科知識,這樣才能在手術麻醉時有的放矢,這也從側面反映了,麻醉醫生需要博學多才。
尷尬之處就在于此:越來越復雜的手術需求,讓麻醉醫生疲于奔命,卻又始終難以周全;培養的長周期、高要求讓麻醉醫生很難出人頭地,讀臨床的又鮮有人愿走進來、扎下根。
基層醫院尤其如此。今年是林家國在奉節縣人民醫院麻醉科工作的第41個年頭,已到退休年齡的他,被作為技術帶頭人留在醫院。科室里,除去上門診、值夜班的人,只有8個麻醉醫生,每天卻要負責20多臺手術。
“要招一個麻醉醫生實在是太難了。”林家國說,連續三年,他們都只等來了一個人成功應聘,除了遠離主城、交通不便的客觀因素外,多數人被學歷要求、薪資待遇等擋在門外。
在林家國看來,麻醉講究“一人一方”,醫生要對患者身體條件、年齡、耐受性有個基本判斷,用多少藥,全麻還是局麻,都代表著臨床一線生機,絲毫不能馬虎。要找到一個技能嫻熟、素質優秀的麻醉醫生,絕非易事。
而今,60歲的林家國,仍然每天7點就到醫院,除了帶領年輕醫生開展手術麻醉外,遇到疑難疾病時,他還要經常參加醫院里的科室大會診,給出手術意見。
“近幾年,基層醫院的手術量增長很快,麻醉醫生缺口大,壓力明顯,”林家國說,“只有年輕的麻醉醫生能盡快成長起來,我們這些老麻醉人才好放心交班。”
04醫療界的行動
重慶市人民醫院,麻醉醫生們忙碌的同時,麻醉恢復室里,等待患者的間隙,護士們圍著一個人體模型練習心肺復蘇。對她們來說,平時訓練的越多,臨床實操時才更有把握獨當一面。
困局之下,醫療界率先意識到并付諸行動。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北京協和醫院麻醉科教授黃宇光在接受央視采訪時就表示,麻醉學應該像內外婦兒一樣,在大學本科進行獨立的開課,要增加他們在實習過程中的輪轉和實習。
“只有這樣,才能夠保證我們的麻醉是順暢的。不光滿足日益增長的手術需求,而能夠抽出人力來滿足手術室外的一些迫切需要,包括分娩鎮痛、胃腸鏡麻醉等需求。”黃宇光教授表示,雖然仍有很長一段路要走,但我們要竭盡全力努力解決問題。
2017年12月12日,國家衛計委發布通知,要求有條件的醫療機構設置麻醉護理單元,加強對麻醉患者的護理服務,麻醉科應當按照護士手術臺數量比例>0.5:1的比例配備手術室內麻醉護士。
同樣在2017年底,國家衛計委發布《關于加強和完善麻醉醫療服務的意見》(征求意見稿),對緩解麻醉醫師短缺問題進行了系統關注。
在這份征求意見稿中,加強麻醉醫師培養和隊伍建設排在首位。意見稿還明確提出:合理調整麻醉醫療服務價格;在職稱晉升、崗位聘用和評優評先工作中對麻醉醫務人員給予適當傾斜;保障麻醉科醫務人員收入不低于本單位手術科室同級別醫務人員收入平均水平。
在重慶,麻醉醫生們也積極行動起來。今年2月4日,重慶市麻醉與圍術期醫學專科聯盟正式成立,首批成員包括市內外131家醫療單位。聯盟成立后,將利用麻醉學科優勢資源,在各級醫院的麻醉學科間搭建學術平臺,實現臨床、科研、教學方面的優勢互補與資源共享。
結束一天工作的祝文秀和熊浩嵐回到家也沒有停下來,看書、復習、準備各項醫學考試……想要盡快成長起來,承擔更多的工作,對于年輕的麻醉醫生來說,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記者 黃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