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父母為陪寫作業發愁 農村留守兒童苦于無人陪伴
一個作業本里的兩種焦慮
34歲的陳靜躺在云南昆明一家醫院的急救室里時,在手機上讀了一篇文章。
標題帶著一點調侃一點控訴,《老娘我做錯了什么,要陪孩子寫作業》。她覺得“太符合”自己的心境了。
她拔下針管,在文后留言:“我此刻光榮地躺在急救室急救,病因是腦出血,我深刻懷疑就是教孩子寫作業弄的,請不要再讓我陪他寫作業。”
陳靜一向自嘲“心特別大”。急診醫生禁止她下床,她敢四處溜達。父母讓她找個“鐵飯碗”,她偏偏跑出來創業。如今擔任藝術培訓學校校長的陳靜,管理著30多位全職教師,與學生和家長打交道都游刃有余。唯獨自家孩子的作業,成了她的一塊心病。
她的那條“腦出血”的留言得到數量驚人的點贊和回復,被網友們稱為“特殊病歷”。另一份引人注意的“病歷”出自某位不明身份的網友,“陪兒子寫作業到五年級,然后心梗住院了,做了兩個支架”。
翻閱那些回復,陳靜第一次找到了那么多同道中人。
一個博弈
陳靜本來可以過得更輕松些。兒子軍軍幼兒園升小學時,她選擇了一所提倡“快樂成長”的學校,“我不想讓孩子的學業壓力過大,就想讓他在音樂方面好好學學。”
整個一年級,軍軍沒寫過什么作業,成績在男生里還算名列前茅。但在今年暑假,陳靜發現,不論是書寫規范、識字量還是寫話能力,軍軍和以前幼兒園“同窗”的差距都有點大。
感到巨大競爭壓力的陳靜決定尋找“好的教育資源”。當地一所名校新開的校區生源不足,她才得以繳納一年1萬元的費用,讓兒子“幸運”地轉入了這里。“我家離原來的學校走路5分鐘,現在開車要15分鐘,但是我愿意啊。”她說。
開學后,軍軍的表現卻給了陳靜當頭棒喝。雖然作業真的不多,但他總是拖拖拉拉,每天寫作業都寫到很晚。
“一般容易讓我崩潰的是他寫語文作業,經常寫一下就開小差,我又趕緊提醒他快點寫。就是不太愿意寫,想磨蹭磨蹭就不用寫了,但那是不可能的。我用小竹棍敲敲他提醒他快點,好,寫兩個字又溜號。”
陳靜認為,如果不是每天盯著兒子寫作業,自己不至于暴怒成疾。“這可能也是愛之深責之切吧!其實是家長對孩子極高的期望與孩子成長速度的矛盾。”
在上海,背負極高期望并成績出色的孩子,有個名字叫“牛蛙”。通常而言,一只標準“牛蛙”的升學路線是民辦小學——民辦初中——公立高中——重點大學。上海母親何玲的兒子現在5歲,最大的愛好是擺積木。但為了遵守這條“路線”,她從今年7月起逼著兒子學寫數字和拼音。
何玲告訴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想讓孩子進入好的民辦小學,家長只能拼盡全力,從幼兒園開始就“全力以赴”。
但她的兒子一個字能寫10分鐘,寫了擦,擦了寫,“哪怕是簡單的一個數字3”。她曾設定倒計時,讓孩子看著時間來寫,結果孩子不是寫得一塌糊涂,就是干坐在那里“入定”。
在“忍、咬牙切齒地忍、忍無可忍只能揍”三個狀態之間,何玲開啟了無限循環。
何玲認為她與丈夫都不是那種“打了雞血”的家長,他們讓兒子做到的都是小學老師要求的下限。即便如此,她最近還是被兒子邏輯思維課的老師“叮囑”了一番,說孩子的符號寫得不行。
在何玲的印象中,她當年是小學一年級時學寫漢字的,三年級才知道字帖,用鋼筆之后才知道寫字有頓筆。但如今上海一些幼兒園大班的孩子就開始學頓筆了,因為小學一年級老師就是這么要求的。
早在2013年,上海市教委就要求全市所有小學嚴格執行一年級新生“零起點”教學,不得隨意加快教學進度。但另一位上海家長鄭莉認為,真正放心讓孩子“零起點”入學的家長并不多,“我覺得這是一個博弈,當別人在跑的時候你不跑,那你就是落后了。”
拼寫字只是起跑線上的第一場戰斗。由于上海實行小學5年、初中4年的“五四學制”,“小升初”的準備工作也被相應提前到三四年級。擁有優質生源的民辦小學,往往會在教學中開啟加速模式。當公辦小學按照市教委的教學大綱老老實實地推進時,民辦小學已經超綱了。
鄭莉說,民辦小學和公立小學的教材一樣,但是考試難度不一樣。在考綱范圍內學的東西,跟“小升初”考試存在著“剪刀差”。“這個節奏,才是大家為之拼命的理由。”
這些父母并不是不懂大道理——何玲也承認,過于提前的學習,讓孩子在本該玩耍的小小年紀,承擔了不該承擔的重擔。看著兒子輪番用發呆、喝水、如廁等辦法消極抵抗作業,她也特別心疼。
但家長圈中流傳的老師嚴格要求的故事,又讓她不得不狠下心來。朋友女兒“橫平豎直、還有頓筆”的字直接被老師評價為“不行”;一位重點小學的老師,經常罰一個寫字不好的男孩寫作業寫到晚上11點。諸如此類的案例刺激著何玲。她希望自己今天的痛苦陪寫,能換來以后孩子上小學時不被老師為難。
一種煎熬
無論是從山東小縣城一路奮斗到首都科研院所的“學霸”,還是中專畢業、河北小城美甲店里的店員,為人父母后都會發現,曾經那種家長放心工作、孩子自覺學習的育兒思路,在自己身上根本行不通。
何玲告訴過兒子,自己小時候“沒有人管”,每天回家放下書包就去寫作業,寫完了再出去玩兒。誰知道兒子竟然覺得這種經歷不可思議,反問她:“你怎么一個人寫作業呢?你的爸爸和媽媽怎么不管你呢?”
在到河北的美甲店上班前,林婷全職照顧過兒子一年,那時孩子的成績雖然不拔尖兒但還在“上等”。兒子進入二年級后,她想給他更多鍛煉,只在晚上回來陪他。結果之前兩次考試,兒子的數學成績穩定保持在五六十分。
每天的陪寫作業對林婷來說都意味著煎熬。平素溫柔的她在講數學題時使勁拍過桌子,氣哭了自己,也嚇哭了孩子。還有一次,她看到兒子試卷上的“58分”,直接拿起手機警告姐姐,“千萬別要孩子,除了惹你生氣沒有別的用處”。
林婷以她的有限認知推測,自己的這些煩惱可能是教科書改版帶來的。她小學四年級學的鐘表,五年級學的角,現在的孩子一二年級就學到了。有時她也會思考,是不是自己抓得太緊造成了孩子的不自立?但在現實面前,她根本不敢再做嘗試,“再放手他就徹底放飛自我了。”
河北一位資深小學數學教師表示,如今教材確實變難了,以前一本書只有四個單元,一個單元就把相應部分的內容講得特別透徹。現在的教材則是逐漸滲透,一年級認識鐘表,二年級學習時分秒的換算。不過,她認為現在的孩子比以前聰明了,所以課本難度增加,解題技巧變得靈活,其實是一種進步。
在北京某國際學校語文教師陳兵看來,孩子之間的智商差別并不大,自理能力差才是導致現在孩子寫作業困難的罪魁禍首。他舉例稱,有的孩子會把語文數學英語三科作業混裝在一起,翻作業就能找10分鐘;有的孩子從來不勞動,甚至班里做值日都是家長代勞的。對于這類學生,就算老師再告訴要“審題劃批”,還是起不到什么效果。
與此同時,觸手可及的玩具、動畫片和平板電腦,也在動搖著孩子們本不牢靠的自制力。北京某重點小學的數學教師宋萍說:“現在不同了,孩子接觸的媒介太多,對他來說這個世界太繁華了,真的也是一種誘惑。”
最近,宋萍還注意到,如今繁重的課外班課程也在加重孩子的拖延心理。她班里有個女孩做作業很慢,邊寫邊走神。直到請來家長,宋萍才知道,孩子的媽媽擅長美術和書法,每天給孩子排滿了寫字、畫畫的課外班。
“干完學校的事,我媽還得給我布置點活呢。那我索性就不著急,慢點干。”宋萍模仿孩子的語氣對記者說。臨睡前才把作業寫完,就可以逃避家長附加的任務,久而久之,孩子甚至會得出“邊寫邊玩也有好處”的結論。
一道鴻溝
盡管家長將陪寫作業視為一場沒有盡頭的苦旅,但在老師眼中,家長的陪伴只是孩子成長中的一段必經之路。
陳兵今年教三年級,他估計至少有一多半家長在陪寫作業。對此,他并不反對:“低年級一定要陪伴,只有習慣養好了,到高年級才能放手。”在習慣養成階段,家長可以幫助孩子養成更好的寫字姿勢和審題能力。
一直從事高年級教學的宋萍表示,到了三年級下學期或四年級,有些孩子就有一種獨立的欲望了。孩子不愿意讓家長在旁邊陪伴,這對家長來說是一個很好的退出契機。在她今年教的五年級學生中,每個班大概只有五六個孩子需要家長陪寫作業,其中大部分孩子的問題屬于“低年級沒有養成注意力專注的習慣”。
就在城市里的家長在網上為作業本爭論不休時,農村家長的聲音卻意外缺失了。湖南省懷化市某鄉村小學教師孫磊告訴記者,他班里的44個孩子基本都是留守兒童,只有4個孩子能夠得到家長的陪伴。
據孫磊觀察,這4個孩子的成績都在前10名內,其中一個還是第一名,他們在文明禮儀方面也表現較好。至于父母管得少的那些孩子,基本上會存在拖欠作業、行為習慣不正、字跡潦草等問題。
在河南省安陽市某鄉村小學工作的周芳同樣表示,班里的62名孩子中,沒有一個有家長陪寫。“我們班里兩極分化比較嚴重。如果程度比較好的話,家長不用管,程度不好的話,家長也不會管。”
在鄉村小學老師看來,對教育重視程度的不同,是城鄉父母對陪寫作業態度迥異的主要原因。孫磊將這個現象歸因于現在農村流行的“讀書無用論”。以前村民覺得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現在認為即使讀了大學還是找不到好工作,家長也不會為學習一般的孩子重金求學。初中畢業后,當地大多數孩子的出路是外出打工。
周芳則發現,當地家長有一種很奇怪的教育觀念。他們普遍非常重視學校對孩子的教育,但對陪伴教育卻看得非常淡。這些家長甚至都不愿意抽出時間來多陪陪孩子,認為讓他們檢查和批改作業,就是給他們增加負擔。
三年級剛學26個英文字母時,班里的一個孩子總是把字母Y的書寫體和手寫體弄混。周芳告訴孩子的家長,如果實在不懂可以讓孩子在描紅字帖上練習。她前前后后說過三遍,家長每次都答應得很痛快,但作業本上的格式錯誤依舊存在。
遇見過太多不上心的家長,周芳對掙扎在作業本里的父母反而更加佩服。她認為,家長對孩子未來寄予厚望,才會覺得陪寫作業很累。想要孩子成長,一定需要家長付出很多努力,這個是家長本來應該做的。
“陪孩子實際上并沒有多少年。尤其是小孩以后上了初中、高中,跟家長分開的時候,家長就會特別想念。我希望這些家長都可以珍惜這段陪伴孩子的時間,然后盡力陪他們。”周芳說。
但對于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掏出作業的林婷來說,控制焦慮仍然是很難做到的事情。田字格上的字跡出現又消失,作業本見證了她每次“發瘋的樣子”。因為最近孩子考砸了期中考試,她再次選擇了辭職帶娃。
(為保護受訪人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 史額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