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用生命點亮山村——追記福建古田縣莊里村黨支部書記周炳耀
他叫周炳耀,福建古田縣卓洋鄉莊里村黨支部書記,村里老少都叫他“耀仔”,叫了幾十年。
今年9月15日,中秋節,當村民最后叫響這個名字時,天人同淚!
那天凌晨,超強臺風“莫蘭蒂”登陸福建,襲擊山村。為保護村民生命財產安全,周炳耀毅然趟入洶涌溪流奮力排險,不幸被洪水卷走,獻出了45歲的年輕生命。
100多名村民聞訊趕至,在狂風暴雨中追著狂奔的溪流,發瘋似的沖向風雨交加的山谷尋找周炳耀。尋至下游5公里,對著周炳耀傷痕累累、全身冰涼的遺體,發出一聲聲撕心裂肺的最后呼喊:“耀仔!——”
追悼會那天,全村老少相攜趕往古田縣殯儀館,見耀仔最后一面;幾十名外出打工鄉親從全國各地趕回故鄉,送耀仔最后一程。
……
“我沒見過耀仔這么好的人”“這樣的黨員越多越好”……村民表達無盡的懷念。
周炳耀憨厚的笑容成為家人和村民永遠的回憶(周炳耀家屬提供)。
親情守望——“一個村就是一家人”
莊里村位于閩東北山區。入秋以來接二連三的臺風襲擊,造成進村道路阻斷,幾經改道,記者得以進入。
一條條山路上,寫滿周炳耀與鄉親的親情。
周炳耀聰明、手巧、勤勞,會安裝彩鋼瓦,懂水電工技術。除了靠好手藝攬活補貼家用外,多年前買了臺農用三輪車,農忙之余,在四鄰八鄉拉拉客人,跑跑運輸,掙點活錢。每每出車,遇到莊里村鄉親,必定捎帶,連人帶貨,不收分文。
“一個村就是一家人,我不能掙鄉親一分錢。”周炳耀曾這樣說。
在中國農村,偏僻往往與貧窮聯系在一起,莊里村也不例外。
“小時候,家里窮,有肉時,父親總是讓給我們吃,他自己只用筷子蘸點肉湯……”周炳耀兒子周銘燦回憶。
擔起家庭,是周炳耀成年后的頭等大事。
村里山地貧瘠、人多田少,求生維艱。20多年前,周炳耀也曾離開山村和親人,到深圳打過工,去北京賣過香菇銀耳,跑南平做過裝修……年邁的父母、病弱的妻子、幼小的兒女、故鄉的一草一木讓他割舍不下,很快,又回到了大山深處。
崎嶇的山道,留下了周炳耀辛勤奔波的身影,也送走了一個個遠走他鄉尋夢的姐妹兄弟。他的一對兒女讀完初中后,一個去了東北打工,一個遠走海南謀生。完全可以憑能力在外闖蕩的周炳耀,始終留在了山里,守望著些許寥落的村莊。
“有一年,我從東北去承德打工,打電話告訴我爸說想去北京看看。他說,香山和八達嶺長城很好玩,并教我坐哪路公交車。他在北京待的時間很短,離開快20年了,還記得那么清楚。”周銘燦說。
在周炳耀的遺物中,有他當年在北京天安門、故宮拍的幾張照片。在他家老房子的抽屜里,記者意外發現了他保存的1995年在北京辦理的公交月票,套著紅皮,貼著照片,蓋著藍印,嶄新如昨……
在周炳耀家老房子的抽屜里,記者意外發現了他保存的1995年在北京辦理的公交月票。新華社記者 廖翊 攝
周炳耀的父親周新柜,做過幾十年村干部,關心村里建設。受其影響,周炳耀為人厚道,樂于助人、熱心集體。這個家,在村里很有向心力。75歲的老支書周寧德看中了周炳耀,做了他的入黨介紹人。
2001年1月,周炳耀入黨。2009年,被推選為村黨支部書記。那一年,他38歲。
擔當使命——“黨的人要聽黨的話”
走進莊里村,但見水泥馬路連通全村,機耕道通向村后梯田,流經全村的莊里溪修好了水泥護坡,各家各戶用上了自來水,3層樓的老人活動中心人氣很旺……村民們告訴記者,這都是耀仔領著大伙兒干的。
一個個種植食用菌的大棚點綴于莊里村房前屋后、山坡溪谷,成為一景。村民說,這是耀仔的心血。
擔任村支書那天起,帶領村民脫貧致富,成為他的使命和擔當。習近平總書記當年寫于寧德的《擺脫貧困》一書,他看了多遍,放在他的辦公桌上。
莊里村人多田少,靠種地很難脫貧,周炳耀動員鄉親種香菇、銀耳。古田是全國著名的食用菌之鄉,過去沒人牽頭,村里種菌者寥寥,周炳耀是其中之一。
“我去年就種了一萬筒,掙不少呢,你做吧,我教你,做不好我幫你出錢。”周炳耀挨家挨戶做工作。
村民劉長鐘外出打工,兩手空空回鄉。周炳耀借給他3萬元建起了菇棚。從搭棚,到播種、滅菌、采收,直到銷售,周炳耀提供“一站式”幫助。劉長鐘當年投產兩萬個菇筒,掙了6萬多元。
而今,全村124戶人家,近80戶種上了香菇、銀耳。2009年周炳耀上任時全村人均收入只有3480元,2015年達到1.28萬余元,超過了全鄉人均收入,村民漸漸脫貧。貧窮落后的莊里村,掛上了“全縣先進基層黨組織”“文明村”的牌匾。
“沒錢的家難當!”周炳耀的搭檔、村委會主任劉長務說,莊里村沒有村辦企業,集體收入為零,辦事很難。
由于村內道路狹窄,大貨車進不來,影響到商家進村收購香菇。擴路、修路迫在眉睫。2014年下半年,周炳耀一次次帶著村干部到縣里跑項目,籌資金。最后還差錢,他只有把為兒子辦婚事的3萬元墊了進去。
村里每做一個公共項目,幾乎都是周炳耀發動村干部先墊錢,他從來是第一個掏,而且掏得最多。修自來水工程,為了省錢,他帶著村干部去10公里外的水源地挖溝埋管。他從不等靠要,只想趕緊把事做起來,讓村民受益。
“集體的錢,他一分都不舍得花。去縣里跑項目、要經費,油費路費都自己掏,從來沒有誤工補貼,吃的是一碗青草湯加米飯……”劉長務回憶。
周炳耀走后,農信社信貸員上門了,所有人、包括他的家人才知道,他欠下了6萬元貸款。
“他是寧可割自己的肉,也要省公家的米。”劉長務說。
“黨員就是黨的人,一定要聽黨的話、跟黨走。”周炳耀說。在他心里,聽黨的話,就是為老百姓做事,幫老百姓脫貧,這是他的使命。
9月17日,站在周炳耀落水的地方,村民張華忠指著被水沖垮的河岸回憶險情。新華社記者 黃鵬飛 攝
“全職”書記——“照顧的是全村”
“永遠都是帶著笑容,說話和和氣氣”“從來沒見過他生氣”“誰找他辦事都不會拒絕”……村民們描述周炳耀。
張巧明不止一次接受記者采訪,每次都淚流不止。
2014年農歷6月,她出生4個月的女兒因肺炎高燒不止,半夜一點多找到周炳耀。周炳耀二話不說從床上爬起,開車將母女倆送到古田縣醫院,處置不了,又驅車3個多小時直奔福州省婦幼保健醫院,到了后幫助掛號,安排住院,并墊上幾千元醫藥費……
“等安排好了,天都亮了。”張巧明說。
其后兩個多月時間里,孩子病情多次出現反復,周炳耀送福州就有七八次之多。
“送到福州后,他都會說,出院時告訴一聲,我來接你們。給他汽油錢,從來不收……”
還有一次,張巧明家的花菇筒壞了,修好后送回來已是晚上9點。她家菇棚在山上,丈夫有病,正愁怎么把成千的菇筒弄上山時,周炳耀看見了,趕緊叫來村主任,摸黑幫著一擔一擔地挑到了山上。
“一擔一百多斤重,何況他本身腰不好,有時痛得下不了床。挑完后,我在家里煮了花生湯給他們喝,他們沒吃就回去了……”
“他照顧的不是我們一家,是全村。”
村里外出務工人員交醫保社保都找到周炳耀,他不厭其煩地一年年、一次次幫忙代辦,一些留守家庭的電費也由他代交;
冬天,村民家水管、水表凍裂,他無償幫助修理、更換,連材料錢都不收;
為了讓村里70多位老人不孤獨,他發動村兩委墊資建起老人文化活動中心,逢年過節,備好禮物、慰問金去看望;
每到下雨天,或是周末,他提前開車到3公里開外的鄉中心小學,把村里的孩子安全接回家;
種香菇、銀耳最忙時節,為了不誤季,讓大伙省下雇工費,他組織全村人輪流幫工,他一家一家地去幫;
……
2011年,周炳耀用2萬8千元買了一輛二手比亞迪,這臺小車成了全村的“公務車”“救護車”“校車”,跟當年的那臺農用三輪車一樣,他成了全村人的司機。
“村里沒錢,做事難,我們理解,沒人責怪。修路時,我老公和鄰居家老人都自發地幫忙修地基,大家很團結,有力出力。”張巧明說。
遠在安徽合肥打工的劉長鋒,千里迢迢趕回家鄉送別周炳耀。
“他每次路過我家,都會進去坐坐,問我父親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還經常用微信告訴我家里的情況,讓我放心。每次回家,行李多,打摩的不方便,他知道了都會來接。有一次我自己回來的,他說,為什么沒叫我?……”
這份貼心,深入骨髓、血肉相連;這份親情,溫暖全村、凝聚人心。
連續三屆,他當選村支部書記。
誓言無聲——“我的責任,必須要去”
周炳耀最后的背影(村民張華忠提供)。
周炳耀住的房子位于溪畔,是在外打工的哥哥周炳銓多年前蓋的。周炳耀一家一直住在透風漏雨的土坯老屋里,周炳銓看不下去,將房子半賣半送地給了弟弟。住了7年,樓上還沒裝修;樓頂天臺漏水了,一直撂著。因為沒錢,也沒時間。
周炳耀的妻子劉冬菊患腦垂體失調癥,體弱多病,基本失去勞動能力。忙完村里,周炳耀得回家做飯、做家務,打理自家的菇棚,還得擠時間打工,替人家安裝彩鋼瓦……周炳耀一直是兼職村支書,每月工資1200元,家庭壓力大于常人。
周炳耀走后,沉浸在悲痛中的家人,回憶起周炳耀,都是美好和溫馨。
“和他結婚20多年,我們從來沒有過爭吵和埋怨,一直是他照顧我,晚上給我刮痧。去年10月,他腰椎間盤突出,痛得直叫,一個禮拜都出不去,我幫他揉。”劉冬菊說。
“每次回來,爸爸什么家務都不讓我干,連碗都不讓我洗,說你在婆家辛苦,回來就好好歇著。”女兒周巧蘭上次回家時,用手機悄悄錄了一段父親洗碗的背影,這是她記憶中父親最后的形象。
“三、四年前,秋天天冷了,礦上活多,忙不過來,他就跑到遼寧幫我拉石頭,干了整整一個月。這是我爸最后一次出遠門。”兒子痛憶。
周炳耀(右四)舊照(周炳耀家屬提供)。
讓周炳耀最不安的事是因為沒錢,墊給村里的錢一直報不回來,兒子領證多年,孫女都出生了,沒有補辦婚禮,覺得對不住孩子。他最大的心愿,是能帶妻子坐坐動車和飛機,去廈門看看,因為她最遠只到過寧德……
“他平時很省,出門口袋里會裝幾百塊錢,人家有需要就掏給別人。心里只裝著村里,在家里吃飯,常常吃到一半就放下碗筷走了,因為總有人找他辦事。”劉冬菊說,“我們都理解他,不會埋怨。”
9月14日晚,子女打來電話問候即將到來的中秋節,這是他們與父親最后的通話。
幾個小時后,15日凌晨,超強臺風“莫蘭蒂”登陸,狂風暴雨襲擊莊里村。
早上5點多,周炳耀提前起床,穿上雨衣,在如注大雨中與村支委一起,一處一處巡查,一家一家叮囑。周炳耀辦事認真仔細,按照上級防汛抗臺工作會議精神,預案、部署、排查、轉移……該做的做了好幾遍,他仍不放心。
窄窄的莊里溪,成了暴雨唯一出口,溪水夾著泥沙和各種雜物狂瀉而下。涌至村中一橋洞,雜物堵塞,溪水陡然暴漲,越過橋面近1米,危及附近7戶土木結構房子。周炳耀見狀迅即趟過去,狠命拔走堵塞橋洞的竹竿。竹竿松動了,疏通的水流瞬間加速,眨眼間,“氣旋”般地將周炳耀強力拽入、吞噬、卷走……
這一幕,快得沒法反應,沒有任何聲音!
妻子劉冬菊的心里,一直回放著與丈夫分別時的最后對話——
“雨那么大,我跟他說,不要出去了。他說,我在這個位置上,是我的責任,必須要去。”
9月17日,記者來到卓洋鄉莊里村,村里依然下著雨。新華社記者 黃鵬飛 攝
石板橋跨過小溪,溪水早已回落,一切歸于平靜……記者尋至周炳耀殉職處。其時,距離那一天過去半個月。
莊里溪水挾著臺風過后的枝葉,流過石板之下的橋洞,流下山腳。循著溪流眺望遠山,無聲而壯烈的一幕恍若眼前,村民們對周炳耀最后發出的呼喚重現耳畔。
一聲聲呼喚,發自肺腑,迴響天地,震撼人心。
這一刻,讓生命永恒。
記者:廖翊、黃鵬飛
視頻:林凱、張濠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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