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拯救“癌癥村”?
一年病故17人,渴盼一口深水井
誰來拯救“癌癥村”?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王勇河南報道
65歲的王六鎖裹著被褥蜷縮在床上。他臉色蠟黃,骨瘦如柴,干枯的眼睛空洞無神,從喉嚨里發出微弱的聲音就得大口地喘息……家人說,他每天靠大量的杜冷丁止痛活命。
癌癥,正吞噬著這位老人的生命。和他一同面臨死亡威脅的還有村子里的1100多口人。
一年走了17個
3月14日,太行山腹地,河南省林州市臨淇鎮黨街村。
“去年一共死了17個人。過完年到現在,已經死了3個了。”沿著蜿蜒起伏的山路,村民王軍方陪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艱難前行。
王六鎖1998年患上喉癌,當時做完手術后曾一度好轉,但2011年3月又發現他患上了肺癌,且已至晚期。從此,這個原本四世同堂的幸福家庭便陷入巨大的痛苦中。
“當時,俺把家里兩年的口糧都賣了,又找親戚朋友借了個遍,跑到安陽市做手術花了3萬多,醫療保險報銷了9000多,后來又化療,前前后后花了10萬塊錢,才把喉癌那病看好。”王六鎖的老伴趙大娘告訴《中國經濟周刊》,“這些年,家里掙的那點錢除了供孩子上學就是看病還債了。”
“老頭子說啥也不再做手術了,說白花錢。前些天,老頭子不吃飯也不喝水,等死。他媽八十多了,拄著拐杖來勸他,他才吃了一點飯。”趙大娘老淚縱橫。
“村里這幾年發現的癌癥病人越來越多,而且還有一部分是年輕人。這些人都上有老,下有小,得了癌癥,家里都塌了天了。”黨街村的郝大爺神色黯然,“去年死的最年輕的才22歲,有兩個30多歲的,年紀最大的也就60多歲。村里人想想都害怕啊!”
《中國經濟周刊》調查發現,這個小山村癌癥發病率遠遠高于全國平均水平。
據不完全統計,黨街村2009年至今病故40余人,因癌癥病逝者竟超半數。其中,2009年病故11人,癌癥占6人;2010年病故11人中,癌癥占7人;2011年病故17人,癌癥占9人;全村每年新增癌癥患者5~6人。
2010年8月第21屆世界抗癌大會上的數據顯示,我國癌癥發生率正處于快速上升期,每年癌癥發病人數約260萬,死亡180萬人。目前,我國癌癥總發病率為180/10萬左右,即每10萬人中有180個人患癌癥。黨街村不到三年就有超過20人死于癌癥,比例高于全國發病率近百倍。
“不知道厄運哪一天會降臨,下一個會不會是我,我不想失去親人!”黨街村讀高中的女孩王若玉愁眉不展,她告訴記者,癌癥不僅奪去一些人的生命,也改變了許多人的命運。
老李家是一個極端的例子:2011年,50歲的老李因胃癌去世,撇下一雙兒女和有些智障的妻子。兒子到了娶親的年齡,因債臺高筑,無力操辦婚事,只好和妹妹與另外一個村子的兄妹倆“換親”。
對15歲的女孩張娟(化名)而言,癌癥意味著學業終結和生存歷練的提前。
2011年秋天,張娟的父親張福軍被查出患了肝癌,先后跑到河南新鄉、安陽和北京等地看病,花了20余萬元,也未能擋住死神的腳步。2012年春節前,張福軍帶著對家人的眷戀溘然長逝。
“我現在不上學了,在食品廠打工,一個月能掙1000塊錢,不然家里實在過不下去了。”張娟告訴記者,父親留下了15萬元的債務,爺爺得了腰椎間盤突出,干不了重活,奶奶有心臟病,媽媽還要照顧一對7歲的雙胞胎弟妹。
“孩子不想走啊,臨走前淚都哭干了,怕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走了沒人管。”張福軍的母親淚水漣漣地告訴記者,“孩子沒走以前,知道家里過得難,不抽煙不喝酒,干活沒叫過累。他得病的時候,也是白天打工掙錢,晚上才去醫院輸水,后來實在頂不住了才去住院。”
在張家的院子里,一口剛剛做好的棺木讓人觸目驚心。“俺老兩口身體都不中了,萬一哪天不在了,孫子太小,到時候沒人管。正好家里還剩一棵樹,就先做了這口棺材,誰先走了誰先用吧。”張娟的爺爺張長栓告訴記者。
徐永梅的苦惱則是僅靠一畝薄田,日子怎么過。2011年6月,她年僅37歲的丈夫王旺生離世。王患的是急性白血病,也就是血癌。
“以前俺村里有腰鼓隊、秧歌隊,特別是過年的時候,那才叫熱鬧……現在,干啥都沒有人,冷冷清清。”對比往昔,村民張大爺神色凝重。
淇水之禍?
黨街村緣何飽受癌癥折磨?
林州地處太行山南麓,現有人口98萬,有16個鄉(鎮),545個行政村,1908個自然村。相關資料表明,當地為晉、冀、豫三省食管癌高發區死亡率不規則同心圓的圓心,其最高比例可達180.89/10萬人,足以令人“談癌色變”。
古老的淇河流經這里。這條河發源于山西省陵川縣,經河南省輝縣市、林州市、浚縣、淇縣,流入衛河,全長161公里。據國家地質部門記載,淇河已有五億年歷史。這條河曾經是華北境內唯一沒有被污染的河流。素有“水影山光,勝過桃源”和“北國漓江”的美譽。《詩經》中多處描寫淇河風光,如“淇水悠悠,檜楫松舟,駕言出游,以寫我憂”。
“現在的淇河就是一條臭水溝,污染厲害,全是垃圾……別說用這里的水洗澡,擦擦身渾身都癢得難受。”黨街村年逾古稀的張大爺告訴《中國經濟周刊》,“村里人吃的就是這水,從淇河里抽上來,存在村西頭的那個大池里,抽一池水夠全村吃個六七天。”
行至岸邊,記者發現淇河已近干枯。從兩間簡陋的抽水機井房延伸至水里的鐵管已是銹跡斑斑,河面上漂浮著一層厚厚的水草,垃圾等雜物充斥其間,伴有陣陣惡臭。“就這水前幾天也吃不上了,水草太厚了,抽不上來,用鉤機挖了才能抽。”到淇河挑水的村民告訴記者。
早在1959年,中國醫學科學院、鄭州大學醫學院、河南省腫瘤研究所等單位便在林州地區展開了流行病和病因調查。研究表明,當地食管癌的主要致癌危險因素是亞硝胺及其前體物和霉菌及其毒素、不良飲食生活習慣(如柿糠、酸缸菜、霉變食物、熱燙和重鹽飲食等)和有害生活環境(土廁、坑肥、垃圾和飲水污染等),加之當地居民營養不足,維生素(A、B2、C、D、E等)和微量元素(鋅、硒、鉬等)水平較低,難以發揮這些微量營養素阻斷癌變的作用。
《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在采訪中了解到,河南省安陽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韓建英等研究人員曾于2001—2003年調查林州市17個鄉86.7126萬人口,進行實驗改良飲水、非實驗改良飲水對食管癌發病率、死亡率影響的縱橫對比研究。研究發現,實驗改水組發病率、死亡率顯著低于非實驗改水組,實驗改水組改水前后縱向比較,發病率、死亡率分別下降29%、43.32%。非實驗改水組改水前后縱向比較發病率、死亡率下降不顯著。飲用水未被污染、蠶豆根尖細胞微核污染指數小于1.5的鄉,其發病率、死亡率最低,與改水前縱向比較,發病率、死亡率分別下降44.70%、57.74%。在非實驗改水組中,飲用水重度污染的鄉發病率、死亡率最高,與改水前縱向比較,發病率、死亡率沒有顯著改變。
一個能有力說明這一結論的事實是,距離淇河分別為3000米和2000米的鄰村蔡家堰、聯莊的癌癥患者遠遠少于距淇河500米的黨街村。記者調查發現,三個村中唯有黨街無井,祖輩以淇河水為源。
打井的50萬要等到何時?
韓建英等人的研究結果明確指出,林州市食管癌發病率、死亡率下降的主要原因是,通過改水使得有效污染比例下降。改水的方式則主要通過打深機井、改飲地下水實現,全市有效污染比例下降為35.33%,食管癌死亡率隨之由歷史高峰1970年的180.89/10萬人下降到2001—2003年的82.80/10萬人。專家建議當地治理飲用和灌溉水源污染,加強飲用水管理和監測。
黨街村黨支部書記王保家告訴《中國經濟周刊》,林州市衛生局前幾年曾到黨街村檢測過水質,當時的結論是“水污染還不是很厲害,水尚能飲用”。此后再未檢測。
“從2007年開始,每個月向上面報一次。這兩年在鄉里40多個村中,俺村癌癥發病率是最高的。”黨街村醫生程松芹坦言。不過,到目前為止,黨街村的“癌變”情況并未引起上級衛生部門的重視。
相鄰村子都有了自己的深水井。黨街村也為“抗癌”努力過雖然研究表明癌癥高發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專家的改水實驗結果讓他們相信水污染是癌癥高發的根緣。為了破解“吃水難”,1984年、1997年,黨街村村委會曾在非常困難的情況下,兩度籌資十余萬元,先后打井兩眼,遺憾的是打了300余米還滴水未見。此后,因該村入不敷出,便再未繼續。來自臨淇鎮政府的“最新消息”是,“正在向市里爭取資金,協調水利部門解決吃水問題”。
“大家都很窮,村里也沒啥收入來源,只能靠政府支持了。”黨街村黨支部書記王保家向《中國經濟周刊》坦言,“去年俺村向市水利局申請了一回,沒批。今年俺又申請了,還不知道會是啥結果。”
記者調查得知,加上物價等因素,黨街村今天打一口深水井需要人民幣50萬元。50萬元,或許就能改變一個村莊的命運,卻不知要等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