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共生——北京已成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大都市之一
本報記者 朱松梅
子夜時分,自然鳴奏曲開啟了:青蛙蹲在水塘邊叫個不停;松鼠們一個勁兒往嘴巴里塞橡子,腮幫子都鼓了起來;野豬一家也出動了,哼哼唧唧吃著漿果“貼秋膘”……
這里可不是動物園,也不是人跡罕至的山野,而是西五環邊的西山國家森林公園。在首都北京,許多寸土寸金的城區所建的公園,也成為了野生動植物的樂園。
今年10月發布的《北京陸生野生動物名錄(2021年)》顯示,全市擁有陸生野生動物596種,光鳥類就在過去10年間增加了79種。野生維管束植物達2088種,其中包括百花山葡萄、紫椴、黃檗及野大豆等國家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北京已成為生物多樣性最豐富的大都市之一。
一個世界級都市中,2000多萬人口如何與野生動植物和諧共生?
從綠起來到活起來
上周五,記者來到西山腳下的公園管理處,門口的小山坡上,一只漂亮的鳥正拖著長長的羽毛踱步。
“它是環頸雉,西山上有不少。你多來幾次,還能看到各種各樣的動物!”說話的是西山林場原總工程師閻海平。如今他已退休,仍常年從事森林健康經營和生物多樣性保護方面的研究工作。
監測顯示,西山的野生維管束植物達442種,動物有288種。其中不僅有食草的兔子、松鼠,還出現了純肉食動物豹貓,這意味著西山已經形成了近自然的生態群落和較穩定的生態系統。
過去70年,西山從濯濯童山變成了動植物的樂園,也見證著京城森林從“綠起來”到“美起來”,再到“活起來”的理念轉變。
自元代以來,不管是皇家營建殿宇,還是百姓燒柴、建房,都要砍伐林木,京郊很多山頭都被砍禿了。盡快讓荒山禿嶺綠起來,是新中國成立后綠化事業的首要任務。
市園林綠化局自然保護地管理處處長周彩賢表示,在山區持續不斷地開展森林健康經營,提高林分質量,再加上兩輪百萬畝造林和城市公園綠地系統的不斷完善,基本上形成了從山區、平原和城市相連相同的大尺度生態系統,為物種多樣性打下了堅實的生態基底。
可是與天然林相比,人工林的樹種、樹齡相對整齊劃一,這會導致生態系統不夠穩定。“比如油松純林,松針在北京的氣候情況下短時間很難分解,林地土壤改良和養分循環速度慢,對林下物種發育其實是不利的。”周彩賢通過這個細節來解釋人工林的弊端。天然林則是四世同堂的“異齡林”,針闊混交,樹下多種灌木、地被。異常豐富的物種,不但賦予天然林極強抗逆能力,能夠抵御一定的病蟲害和自然災害,還能為小動物提供隱蔽的巢穴和可口的食物。
2018年本市啟動第二輪百萬畝綠化造林時,就明確提出了植物選擇的原則:“鄉土、長壽、抗逆、食源、美觀”,希望營造近自然的森林生態系統,特別提出為小動物栽種山楂、海棠、黑棗等“口糧樹”。此后,本市還陸續提倡不拔野草、緩掃落葉等做法,在林間開辟小微濕地、本杰士堆(人造灌木叢)和昆蟲旅館。同時開展林分結構調整,將純林漸漸改造成混交林。
步行上西山,跋涉約20分鐘后抵達了一片“森林健康經營示范區”,這本是一片純油松林,在經過近自然的改造后,各種林木灌草高低錯落。“我們移栽了一部分松油,補植了白蠟樹、黃連木。”穿行林間,閻海平娓娓道來。森林密度降下來之后,更多植物也就有了生長空間。很多種子不知是被風吹來的還是被鳥兒銜來的,總歸是在林間落地生根了,益母草、求米草、荊條都長得極茂盛,野海茄最近還結出了漿果,一顆顆好像晶瑩通紅的瑪瑙珠。
“割灌”歷來是林場最繁重的工作。從前大伙兒會覺得,樹底下得干干凈凈的什么都不長,那才叫利索。現在,西山林場制定了技術規范,灌木和野草只要不礙事兒,就統統保留下來。尤其是帶花兒的灌木更是能留盡留,因為花粉是很多昆蟲的食物來源。
開辟生態島婉拒游客
人與動植物爭奪棲息地,是城市生物多樣性退化的主要原因。在城市中,是否能保留一片無人打擾的荒野呢?
其實早在上世紀70年代,歐洲一些城市公園就曾專門劃出一片區域作為城市荒野,那些土地以自然而非人為主導,能夠在人的干預之外進行自然演替。在北京的城市公園中,大規模開辟荒野的嘗試,始于城市綠心森林公園。
綠心總面積11.2平方公里,比兩個紐約中央公園還要大,中央預留了0.78平方公里的生態保育核,也是東方化工廠舊址所在地。“綠心的三大設計理念是‘近自然、留彈性、活文化’,集中體現在生態保育核這個區域。”綠心負責人彭光勇說,在開展近自然綠化后,保育核就被圍欄圈了起來,既婉拒游客,也不人工打理,靜靜等待以大自然的偉力實現生態修復和生物群落演替。
上周,我們走進了這片人跡罕至的地帶。起伏不定的坡地上,密林、疏林、灌草漸次分布,一派草長鶯飛的自然氣象。別說休閑游憩設施了,就連路燈都沒有,每到夜晚,只有月光、星光和動物們相伴。
很多時候,人們好心辦壞事。比如,森林中的枯死樹似乎難看而無用,因此常常被勤快的工人伐除,但結果是啄木鳥找不到做窩的地方,只能無奈遠飛,木耳、蘑菇也無處生長。與之相似,枯枝敗葉是步行甲蟲和蜘蛛的隱秘巢穴,惱人的拉拉秧則是黃蛺蝶惟一的食物來源。
無人荒野中,萬物生長,共存共榮。這些地帶如同生態島,一不小心就變成了野生動植物的天堂。綠心建設運營方北投集團監測發現,生態保育核中的動物超過了50種,其中包括多種國家二級保護動物。
這樣的嘗試引起了北京林業大學生態與自然保護學院教授張東的注意。“沒有人類打擾,里面的生物多樣性會很快恢復。”張東說,他注意到生態保育核的圍欄并非全封閉的,而是留有動物遷徙通道。所以當生態系統穩定下來,其中的動植物都會迅速擴散,產生外溢效應。就像上世紀80年代,朱鹮瀕臨滅絕,在建設國家自然保護區后,朱鹮不但在秦嶺周邊開枝散葉,還擴散到很多省市。
這次踏訪綠心,張東發現,綠心的動物們似乎很有安全感,野兔見到人并不急著跑,而是好奇地東看看西瞧瞧。他推斷這也跟生態保育核有關,“它們知道自己有能撒歡兒的家,所以心里踏實,膽子也大。”
城區中的公園,若論體量,自然無法和綠心相提并論,但仍在盡可能因地制宜留荒野。比如柳蔭公園、陶然亭公園,在水域中設置了遠離喧囂的生態島,叢生的蘆葦給無數只鳥兒提供隱蔽之地,讓它們自由棲息。
如今,開辟自然帶、減少人為擾動,漸漸成為建設公園林地的共識。在南海子公園、溫榆河公園一期、奧北公園等地,均規劃有相當比例的“荒野”。
極小種群物種絕處逢生
深秋,松山自然保護區的幾株葡萄熟了。科研人員小心翼翼地采收,取出籽粒,作物種擴繁之用。
“百花山葡萄”是北京的極小種群物種。和普通的山葡萄相比,它的葉裂更深,通常呈鳥足狀。這種珍貴的葡萄于1984年首次在野外被發現,由于環境變化,其數量不斷減少,109國道旁的一株成了僅存的獨苗兒,但多年不開花結果。2016年,科研人員又在百花山的青棗架溝發現一株。
野外僅存兩株!百花山葡萄命懸一線。
2018年,為了保護109國道旁的野生植株不受人驚擾,百花山自然保護區給這株瀕危葡萄罩上了長寬高各約3米的金屬籠子。經過休養生息,這株被嚴加保護的野葡萄長勢明顯轉好,藤蔓沿著金屬籠罩向上攀爬,葉量也比從前增加了不少。2020年6月,工作人員在巡視時驚喜地發現,百花山葡萄開了花。這意味著植株的生命力增強了。
市園林綠化資源保護中心主任黃三祥介紹,野生植物保護有三種方式,其中有一種叫遷地保護,也就是將物種遷出原地,另尋合適場地予以保護和培育。
百花山葡萄就是通過遷地保護的方式來到了松山。2017年,兩株無性繁殖幼苗開花、結果,2019年,40株有性繁殖的實生苗被種在了保護區內,受到精心照料。
京西門頭溝,還有一種珍貴的植物——槭葉鐵線蓮。每年清明,一簇簇白色花朵迎風綻放,在灰黃色的崖壁映襯下,尤其動人。它對環境要求苛刻,主要生長在石灰巖山地懸崖峭壁上,且不耐旱,旁邊必須有水流。正因如此,它極為稀少珍貴,與房山紫堇、獨根草并稱“崖壁三絕”。
槭葉鐵線蓮一冒出花骨朵兒,京西林場就啟動了保護措施。其所生長的崖壁暫停對公眾開放,有護林員專門值守,也有24小時視頻監控,嚴防盜采。
耗費如此多的人力物力,去拯救脆弱的極小種群物種,究竟有多大意義呢?
“一個基因可以拯救一個國家。”已故的復旦大學教授鐘揚曾經這樣說。他還舉了個例子,在1904年,英聯邦國家來的“植物獵人”在湖北宜昌農村意外發現了獼猴桃,從樹上剪下來20多根枝條帶了回去,后來傳到了新西蘭。科學家用這些枝條培育出了如今風靡全球的獼猴桃品種。
極小種群物種保護的意義不言而喻。
“絕地逢生”的不僅有極小種群野生植物,還有極小種群野生動物。近年來,北京對麋鹿等國家級重點保護動物,建立專門機構進行保護與繁育,目前已從38頭擴繁到3000多頭;對黑鸛、褐馬雞等重點保護鳥類,設立保護區和保護小區,房山十渡黑鸛集中生活區形成固定種群達100多只。
讓受傷動物有個家
順義潮白河邊,密林環繞著一座動物醫院——北京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每年約有4000只受傷的動物來到這里,被收治、被療愈,其中七成能夠重新回歸自然的懷抱。
救護中心的熱線電話24小時開通,工作人員總共有50來人,輪流跟車跑,接收受傷的動物。被送來的野生動物首先會建檔,放入隔離籠舍飼養、觀察,由工作人員進行臨床診斷、血生化檢查和X光檢查。隨后進行藥物治療、外科手術或營養治療。
救護中心總共有百余間籠舍,分布在森林間的環形小路兩側。里頭住著剛剛康復正撒歡兒奔跑的野豬,有被捕鼠夾夾斷爪子的鷺鳥,也有做完手術狀態不錯的白肩雕……
最大的室外籠舍高20米左右,是猛禽康復訓練場。幾只禿鷲正蹲在野草茂盛的小山坡上,眼神冷酷,猛然間展開寬大的翅膀,那種力量令初次造訪的我們深感震撼。
“動物們被精心照顧,會對你們有依戀嗎?”記者問道。
“的確會有,但這不是好兆頭。”救護中心副主任胡嚴的回答讓人意外。他說,動物一旦對飼養員有了感情,野外放歸的成功率就會下降。所以大家盡量隱藏起對動物的疼惜,也鮮有交流。“你看這只禿鷲,它打小兒就來了我們這兒,飼養員一接近,它就湊上去叫幾聲。它可能永遠不會回到山林里了。”
今年夏天,一只藪貓被送到了救護中心。這種動物本不應出現在北京,它的老家是萬水千山之外的非洲大草原。它大概是被主人當作“異寵”非法養殖,如今又遭棄養。
剛來到這里時,藪貓不吃不喝,飼養員只能嘗試用不同食物對其進行哺喂,偶然間發現,藪貓對兔腿情有獨鐘,而且還要切得碎碎的才肯吃。第三天,藪貓就開始恢復正常進食,還常常伸懶腰,這是它適應新環境的表現。
過去五年,救護中心累計救護各類野生動物237種1.9萬只(頭),其中國家級保護野生動物81種;接收執法罰沒野生動物98種;放歸各類野生動物131種1.4萬只(頭),放歸成功率70.1%。
保護生物多樣性不能只靠政府主管部門,還要喚起更多市民認識自然、敬畏自然的樸素感情。“十三五”期間,本市總共開展自然體驗活動78場、受眾人數300多萬人次,開通“自然北京”微博,其總點擊量700多萬次。同時,利用生物多樣性日、世界地球日等紀念日,為市民普及濕地保護、野生動物保護等方面的知識。
道法自然,萬物共生。保護生物多樣性的種子,在更多人心中扎下了根。
專家觀點
一個物種有時可撐起一個產業
今年10月11日-15日,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第十五次會議(COP15)在云南省昆明市舉行。本報記者擷取部分專家學者的觀點——
大衛庫伯(《生物多樣性公約》秘書處副執行秘書):生物多樣性是人類賴以生存和發展的重要基礎。每一種動植物,都對保持生態系統平衡起到重要作用。
楊文忠(云南省林業和草原科學院研究員):極小種群物種是自然界中種群數量極少、隨時可能滅絕的動植物,拯救它們是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當務之急。一個物種有時可以支撐起一個產業,極小種群物種如果滅絕了,我們可能就喪失了一次依托生物資源的產業發展機會。
楊銳(清華大學國家公園研究院院長):“再野化”,是一種生態保護修復新方法,旨在通過減少人類干擾,提升特定區域中的荒野程度,以提升生態系統韌性和維持生物多樣性,使生態系統達到自我維持的狀態。如何恢復荒野?我認為,工程性的修復成本大,效果也未必好,要轉向保護優先和自然恢復為主。
數說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