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網癮少年們:他們沉迷網絡的病根何在?
網癮少年
他們沉迷網絡的病根何在?
封閉數月的戒網癮治療是否有效?
限制未成年人玩網游時長能否解決問題?
今年9月1日,原本準備升高三的陳斌(化名)不得不推遲入學,他被母親第5次送進了專門的封閉式醫療機構進行戒網癮治療,戒斷時間從1個月到5個月不等。由于網癮,過去幾年來,陳斌的中學生涯變得斷斷續續,當網癮“上頭”時,如果母親不讓他上網,他甚至會對母親拳腳相向,母親也因此多次報警;長期玩游戲用眼過度,陳斌的神色略顯呆滯,說話似乎也慢一拍,記者問他一個問題,他有時要思考好幾秒才能做出回答……近日,記者專門走近部分“網癮少年”,了解他們背后的故事。
文、圖/廣州日報全媒體記者 肖歡歡 實習生 李緣
為逃避 “控制”
他把網游當“麻醉劑”
陳斌的母親今年50歲,是廣州一所特殊學校的老師。父母在他上小學五年級時就離婚了,父親去了國外,留下他和母親在國內生活。在陳斌記憶中,離婚后母親性格變化很大。母親平時專門教授聾啞學生,在工作中非常需要耐心和熱情,但她每天回到家中對自己卻沒有耐心。“也許她工作中也受了很多委屈,所以回到家只要我哪里做得不好,都容易招來打罵。”
一開始,陳斌對母親的打罵選擇了隱忍,但后來他開始反抗。2017年8月的一個晚上,上初三的陳斌因為躲在房間玩游戲,母親奪過手機狠狠摔在地上。他狠狠罵了母親幾句,母親臉色鐵青,一怒之下拿著拖把朝他身上揮來,他抓住掃把,和母親扭打在一起,隨后摔門而出。當晚,陳斌在外面的網吧玩了兩小時游戲。當他深夜回家時,發現家門口有幾個警察,陳斌這才知道,母親報警稱發生家庭矛盾,警察隨后對陳斌進行了長達一小時的批評教育。
在陳斌看來,自己對網游并沒有上癮。“只要我打游戲超過兩個小時,我媽就認為我上癮了。有時我在外面和朋友玩到比較晚,她就說我夜不歸宿。”陳斌告訴記者,自己把網絡游戲當作逃避母親“控制”的麻醉劑。在玩游戲時,他會暫時忘了和母親之間的不快,整個人就仿佛生活在游戲的世界中。但陳斌的母親說,兒子每次玩游戲的時間遠不止兩小時。有幾次她去網吧找陳斌時,都發現他靠椅子上睡著了,搖都搖不醒。
初二那年,陳斌選擇了復讀,因為母親覺得他當時升初三也考不上好高中。“自從父親離開之后,我在母親面前就是沒有發言權的,即便反抗也沒有用。”在醫院病房里,說起自己的母親,陳斌滔滔不絕。
陳斌母親告訴記者,陳斌最長曾經在網吧吃住了3天3夜。她認定兒子已經網絡游戲成癮,決定把他送到專門的機構進行戒網癮治療。但前幾回效果都不理想。
愛之深責之切
母親5次送他戒網癮
從陳斌上高中起,母親對他管得更嚴了。有時母親還會翻看他的微信,詢問他通訊錄里的好友分別是誰。“她把我的微信好友都貼上標簽,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全部都由她來定義,有時我不回家,她就會挨個打我同學的電話,時間久了,我在同學面前很沒面子。”
陳斌承認,自從開始玩網絡游戲之后,自己和母親的關系非但沒有緩和,反而更加惡化,他和母親吵架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因為玩游戲我們吵架吵得很兇的時候她就會報警。到現在為止已有幾十次了,每次我媽報警,他們就直接把我們帶去派出所調解。”
長期因為網絡游戲問題和母親吵架,陳斌睡眠很不好,上課時精力很難集中,所以他的學習成績也是處于下游。
在醫院里,說起兒子陳斌,母親彭女士忍不住淚眼婆娑。“網絡游戲害了我的兒子。”她哽咽著說,兒子從2016年上初二開始沉迷網絡游戲,平時在家手機不離手,晚上睡覺也躲在被窩里看手機。“只要他玩手機游戲的要求得不到滿足,我們就會吵架。”彭女士說,兒子自從沉迷網絡游戲后,成績直線下降,今年春節期間,兒子在廣州醫科大學附屬腦科醫院被診斷為“青少年網絡成癮”,經過穩定情緒處理后癥狀有所減輕;但回家不過兩個月,兒子的網癮便又犯了。她只好再度將兒子送到醫療機構進行治療。
即便母子倆經常爭吵,陳斌還是承認,母親的確非常愛他。“她為了我可以付出一切,但這種愛的方式太極端了,讓我快窒息了。”
在陳斌內心深處,他一直想考上一所本科院校,為此他想走體育特長生這條路,他最擅長的是中長跑。但母親卻反對他走這條路。
如今陳斌仍在廣州進行戒網癮治療,這已經是他第5次被母親送去進行“脫網”治療了。他告訴記者,這一回經過幾個月的治療后,他感覺自己對網游的興趣沒以前那么大了。因為網游,陳斌已經比同齡人慢了半拍,他不想被人稱為“網癮少年”。他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重新把基礎打牢,爭取明年上高三,成績能有所突破。當然,他眼前最迫切的還是希望能說服母親同意自己走體育特長生這條路。
以游戲“報復”冷漠
“希望父母對我好點”
和陳斌一樣,今年18歲的阿驊迷上網絡游戲也是因為在家里感受不到溫暖。出現在記者面前的阿驊頭發很長,因為長期玩游戲,他的眼睛已經深度近視。對于記者的提問,他都以極短的話來回答。阿驊母親說,兒子平時在家安靜得可怕,如果沒人和他聊天,他可以一連很多天一句話都不說。
阿驊從小和爺爺奶奶住在一起,只在上小學時在父母的店鋪那邊和父母一起生活了4年,等到他上初中后又開始寄宿,和父母的接觸更少了。只有每個周末回到家,他才有一天時間和父母接觸,而父母往往還在店鋪中忙碌,因此他回到家基本上也只是和弟弟妹妹交流。
阿驊說,家庭成員之間沒有那種親密的感覺。“說實話,我和父母沒有很深的感情,他們不了解我,也不想了解我,從小到大也不關心我的學習,他們甚至連我上幾年級都不知道。”
上了高中之后,阿驊開始感覺到自己不適應集體生活。隨著課業壓力加大,他出現胸悶、乏力、失眠、嗜睡等癥狀,并且他對和同學們交往感到很頭疼,覺得“心累”。
2019年3月,阿驊在學校的體檢中發現色弱,學校提出有可能會影響到以后大學報考專業。從那以后,阿驊便出現厭學情緒,整天躲在家中玩游戲。阿驊的母親告訴記者,自己每天下班回到家,發現兒子都在拿著手機玩游戲,有時甚至玩通宵。2020年6月的一天,父親將他的手機藏起來之后,阿驊大發雷霆。除了跑去父親的檔口大吵大鬧外,他還趁父親上班期間跑到父母房間里,將床板、床墊、柜子、梳妝臺等物品砸壞以表達不滿。阿驊的表現讓父母大吃一驚,他們沒想到,原本沉默寡言的兒子發起火來這么嚇人。阿驊的父親將手機歸還給阿驊后,阿驊的情緒平靜下來。但他意識到,兒子已經患上了嚴重的網癮綜合征。
夫妻兩人連哄帶騙,將兒子帶到了一家戒網癮機構進行專業治療。在那里,阿驊度過了自己一生中最難忘的兩個月。“我在那里是軍事化管理,每天早上6時起床,你們在電視中看到的電擊、藥物治療等各種手段我都試過了。”阿驊淡淡地說著這些,似乎講述的是別人的遭遇。但從戒網癮機構出來后,阿驊卻再也適應不了學校的生活節奏。父親也察覺到了他的變化,今年2月為他申請轉學。
轉學后,阿驊到了另外一所學校高二的一個平行班,但他很快又出現嚴重厭學情緒,每天只想躲在宿舍打游戲。一個月后,父親覺得不能再讓兒子這樣沉淪了。夫妻兩人決定把兒子送來廣州進行戒網癮治療。如今,阿驊已經輟學半年了,父母除了心急如焚別無他法。
阿驊告訴記者,自己平時喜歡玩一些注重感官體驗的游戲,每次只要玩起游戲來,他就感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來到廣州進行治療后,阿驊的生活逐漸規律起來,每天早上準時起床做鍛煉,隨后進行心理治療,再加上藥物治療,阿驊的內心逐漸平靜下來。兩個月下來,他沒有接觸手機,也沒有和父母通電話,目前感覺良好。“你覺得這次能戒掉網癮嗎?”記者問阿驊。“我也不知道。”阿驊坦言,自己沉迷游戲,是對父母長期以來對自己冷漠、漠視的一種報復。“我希望今后父母能對我好一點。現在開始還不算晚。”
機構聲音:
多數“網癮少年”
病根在于父母
說起“網癮少年”,廣州仁泰醫院副院長張治華主任醫師感慨萬千。因為設置有戒網癮專科,該院每年都能接收上百位前來接受治療的青少年,年紀多在12~18歲之間。目前仍有十多位“網癮少年”在這里接受專業治療。“這些花季少年原本應該在學校認真讀書,但卻因為網癮中斷了學業,每次接收這樣的患者,我心里很沉重。”
張治華介紹,網癮同酒癮、煙癮一樣,會讓人產生心理與生理上的依賴,網絡成癮與物質成癮的機制有些類似,所以要戒掉網癮,其難度并不比戒掉煙癮和酒癮小。由于長時間面對電腦、手機等電子產品,失去了和社會接觸的機會,會導致孩子們將現實幻想為網絡虛擬世界,在做事時容易沖動,也容易有暴力行為。從張治華接觸的案例看,多數“網癮少年”都能從父母身上找到原因,比如家中父母不和睦,或者父母忙著工作沒空照顧孩子,手機就成了孩子打發空虛時光的工具,久而久之,成癮難戒。
在他看來,為了避免“網癮少年”出現,光靠戒網癮機構是遠遠不夠的。需要家庭、學校、游戲平臺共同努力。尤其家長,是解決“病根”的關鍵,家長每天必須多陪孩子,減少孩子與手機“親近”的機會,并且必須對孩子使用手機做出節制;學校也應該加大宣傳過度使用電腦、電子產品和沉迷游戲的危害性,引導家庭、學校各方共管共治,為未成年人健康成長營造良好環境。“當然,孩子實在到了網游成癮無法自拔的地步,應當到專業機構進行專業治療。”
陶宏開:
建議徹底禁止有害游戲
送孩子去戒網癮應慎重
國內著名戒網癮專家、華中師范大學素質教育研究中心主任陶宏開教授這些年來一直致力于幫助青少年戒除網癮,他發現,幾乎所有的“網癮少年”都伴隨著學習成績下降,同時,很多還伴有暴力傾向。
陶宏開表示,即便國家出臺了關于未成年人玩網絡游戲時間的限制性規定,但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青少年上網成癮的問題。陶宏開解釋,游戲應該是人們在工作之余開展的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動,從這個標準來看,現在的不少游戲其實是有害的。“之前有科研成果證明,長期玩這些游戲會使孩子的左腦萎縮,對身心健康產生嚴重危害。所以對這類有害游戲,我建議應徹底禁止。”
陶宏開之前接觸過很多家長,因為束手無策,把孩子送到戒網癮機構進行封閉式治療,甚至接受過電擊、暴打、大劑量服藥等治療方法,但最終都沒有效果,每次遇到這樣的孩子,他都很痛心。“現在有不少戒網癮機構利用家長的焦慮心理,每年接收大量孩子戒網癮,但這些機構采用的很多方法都是無效甚至是錯誤的。”
陶宏開還表示,很多孩子結束治療重新回歸校園后容易被貼上標簽,對其身心健康也很不利。很多孩子經過戒網癮治療后都選擇了轉學。“全社會都要接納曾經上網成癮的孩子,別讓孩子抬不起頭來。”
陶宏開坦言,有網癮不是孩子的錯,孩子是受害者。而戒除網癮也是一個長期的問題,先要從家庭教育開始。“孩子要戒網癮,家長首先要換換腦筋,戒除網癮的根本方法是推廣素質教育,對孩子進行自我教育,讓孩子自己認識到網癮的危害,而不是把孩子送到戒網癮機構關起來幾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