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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護車上一句“房貸還沒還清” 把這個年輕人送上熱搜

2021-04-14 10:24:00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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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炸過后,奮斗還得繼續

  那本該是一個輕松暢快的時刻。

  兩分鐘前,32歲的蔡曦看到了招聘方滿意的笑臉,他們約定接下來見老板,敲定合同。月薪還算不錯,在長沙這個中部地區的省會城市,足以在絕大多數樓盤買下一平方米。

  就在此時,蔡曦忽然感到一陣腹痛,他從二樓走到一樓洗手間,在靠窗的隔間蹲下,和往常一樣隨手掏出一支煙,摁下打火機。

  蹭地一下,火苗躥上他的雙手和裸露的大腿。

  火讓他緊張,忘了門已上鎖,忘了門向內開。劇烈的疼痛讓他本能地去踹門,使勁踹。

  門板轟然倒地,他跑出隔間,身后傳來一聲巨響,前臺的工作人員海波聽到“砰”一聲,起初以為有人墜樓,很快確認是一樓洗手間發生了爆炸。

  在一陣刺鼻的氣味中,海波走進洗手間,看到蔡曦扎著馬步蹲在地上,化纖質地的褲子已經燒去大半。他弓著腰,雙手血肉模糊,嘴里直喊“救命”。

  救護車在十幾分鐘后趕到,另一名工作人員汪婷(化名)陪同醫護人員將蔡曦送往醫院。一路上,汪婷幫他打電話通知家人,聽他反復喃喃自語:“我后面還有面試,東莞的房貸還沒還清……”

  進搶救室前,蔡曦把手機“托付”給汪婷,請她給幾家公司發消息,取消下午的面試。

  汪婷覺得沒有必要。

  “不太好,答應了別人,至少說明一下原因吧。”劇痛中的蔡曦說。

  1

  如果人生的方向盤沒有打一個急轉彎,蔡曦不會在事發當天出現在長沙高新區麓谷企業廣場。

  今年春節前,他剛剛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辭職離開奮斗7年的深圳,回到老家湖南省炎陵縣。那是一座井岡山西麓的小縣城,因“邑有圣陵”——炎帝陵而得名。

  回家一個多月,蔡曦睡得很香。他和朋友聚餐“擼串”,和姐夫外出攝影,帶著小外甥到處玩,“像度假一樣”。

  蔡曦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這樣的生活了。7年前,他從吉首大學計算機專業畢業,結束在北京的實習后,到深圳一家互聯網公司做產品經理。

  “走在科技園里,感覺空氣都不一樣。”那時的深圳令蔡曦癡迷,就連園區的公交站臺上,兩個陌生人聊天都是談用戶體驗,他也加進去一起聊。身邊的人都在討論如何把產品做好,大家交換各種新奇的想法,覺得互聯網行業大有前景。

  “996”是常態。蔡曦每天8點多出門,晚上快10點回家,洗個澡就趕緊睡。有時臨近下班,項目負責人提著大大小小的紙袋推門進來說,“我給大家訂了麥當勞,拜托各位再辛苦辛苦,幫我們解決了再走”。他可能就得忙到深夜一兩點。

  “一開始很享受。”蔡曦喜歡這個行業,交的朋友基本都是業內人士。大家合作產品,項目上線的時候,談起用戶、“日活”數量,成就感很強。他所在的一個10人小圈子,周五一下班就跑到科技園拐角的小餐館聚會,聊天、吐槽,第二天再動力滿滿地去加班。

  他幾乎每天兩點一線,舅舅給他介紹相親對象,他周末抽空見上一面。舅舅讓他周一再去見見人家,他回復,“等我下班趕過去都晚上10點多了”。

  3天期的小長假他幾乎沒有休過,只有國慶節和春節長假回家看看父母。他試過把父母接到身邊照顧,也想過讓一家人定居深圳,可年邁的父母不適應那里的語言和飲食。

  7年時間,深圳“過去一眼望去都是工廠,現在到處都是科技園了”,蔡曦的月薪也漲到了近3萬元。2017年,他在東莞緊鄰深圳的地方買了房,付完首付,每月要還4000多元。他以每月2000多元的價格把房子租出去,貼補在深圳的房租,后來干脆搬到舅舅工廠的宿舍。

  眼看他要到30歲了,父母不停勸他回縣城老家,考個公務員,找個對象,安安穩穩過日子,可蔡曦一直沒有松口。他喜歡深圳的開放、美麗,喜歡它給年輕人的機會和平臺,他一度覺得“再怎么樣都割舍不掉這座城市”。

  但他也感覺到,自己正被深圳淘汰。公司招聘時,領導會明確說,“不招35歲以上的”。他馬上想到自己,還在一線,年齡也快到了,“這話是不是給我說的”。公司每年會淘汰一批員工,看著他們,有的得罪了領導,有的工作能力強,但沒做出成績。蔡曦感到“無時不在的危機感”,年輕時他覺得這很好,還告訴父母,這就是深圳的魅力,但時間長了,他開始恐懼。

  一起到來的還有孤獨感。蔡曦的朋友一個個離開,有的家里發生變故,有的選擇回家照顧父母,有的成功在深圳買房,還貸壓力大到不敢出來聚餐消費。

  去年秋天有一次,他深夜11點下班回家。停好車,他把身體靠在椅子上,點起一根煙,也沒抽幾口,就想找個人聊聊天,結果在駕駛座睡著了,第二天早上5點多才醒,回家洗個澡趕去上班。科技園聚餐10人組,只剩下2人,他把離開的那些人一個個送到車站、機場,發現傾訴對象沒了。

  受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去年春節蔡曦沒在家待幾天,早早返崗。春天,父親到深圳陪他住了3個月,給他做思想工作,勸他回家。對蔡曦來說,那是他最開心的一段時光。“工作都是最有動力的,回家路上有期盼,那不是出租屋了,家里有人在等著我。”

  他對父母有些愧疚。前幾年,母親生病動過兩次手術,蔡曦都因為公司的項目沒能回家照顧。姐姐罵過他:“這么多年了,感覺有沒有你這個兒子都一樣。”

  “好好工作,是為了好好生活,連爸媽都不能照顧,很無力。”

  如果在深圳的奮斗是一場馬拉松,蔡曦選擇了中途棄賽。今年春節前,他終于下定決心,回鄉發展。

  “后悔叫他回來,不然不會遇到這種事。”蔡曦的父親趕到手術室外,感嘆道。

  2

  “連手機都玩不了,傷一個手也好,結果一下還是double(一對)。吸煙有害健康!”在中南大學湘雅三醫院燒傷科的病房,蔡曦對前來看望的高中同學開玩笑。

  在這位同學看來,病床上的蔡曦比剛回來那會兒開朗了很多。用蔡曦自己的說法,走在縣城街道,看著街頭悠閑散步的老人,和凡事都跑著走的深圳相比,這里有一種“時間停滯了”的感覺。

  父親忙碌了一輩子,在縣城攢了兩個門面房經營小生意。老兩口3年里連續生了幾場病,退回家中,帶帶外孫。閑不下來的老蔡還干著一份保安的工作,補貼家用。

  “回來考個公務員,干到退休,好像就那樣了,能看到20年以后的生活,沒有一點希望,沒有一點激情。”那段時間,蔡曦“整個人都是灰暗的”。

  他想到省會長沙試試,還干老本行。父親同意了,“‘長株潭’(長沙、株洲、湘潭)都能接受,離家3個小時車程,有什么事能馬上回來。”

  初春的長沙細雨連綿,3月25日是個難得的晴天。蔡曦借住在朋友家,打算搞定工作后在公司附近租房住。他一早出門,打車來到位于長沙高新區的麓谷企業廣場E座。這是一棟6層的寫字樓,入駐的是湖南中縱聯聯信息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縱聯聯公司”)以及旗下的幾家關聯企業,包括蔡曦應聘的湖南刺猬安全技術咨詢有限公司。

  這是他當天安排的第一場面試,約在上午10點。

  9點47分,公司人力資源部的工作人員就見到了蔡曦,他穿著格子衫、皮夾克,背著雙肩包。根據當時的監控畫面,他被帶到二樓的一處開放空間,填寫個人信息表。畫面中的蔡曦看起來神色輕松。他沒有特別準備什么,在深圳7年,他跳過3次槽,也多次作為項目成員在公司招聘中面試別人,經驗豐富。

  雙方“交談甚歡”,在蔡曦介紹了從業經歷和負責的項目后,10點31分,人力資源部工作人員起身告訴蔡曦,“各方面不錯,符合公司條件,稍等一下,領導會來做第二輪面試,如果順利可以發offer”。

  蔡曦起身活動了一下,感到一陣腹痛,他詢問衛生間在哪兒,得到的答案是,在一樓。

  他走下樓,進了男衛生間,看到靠墻的角落里點著一盤檀香。在靠窗戶的隔間蹲下后,他掏出一根煙,“有點放松的感覺,也是習慣上廁所的時候去去味兒”。

  意外發生了。剛摁下打火機的開關,火苗就躥上了他的雙手和大腿。他踹開門向外逃,隨即聽見巨響,還聽見窗外有人喊“爆炸了”。

  10點33分,在一樓前臺的汪婷第一個進入廁所,她回憶“氣味刺鼻”。她看到蔡曦的外褲燒去大半,忙退出來喊男同事幫忙。海波趕來,馬上撥打了110和120,汪婷打給了中縱聯聯公司負責行政的陳經理。陳經理囑咐她,趕快把人送到醫院,有什么費用先墊上。樓內工作人員疏散到樓外,因為氣味太大,不少人捂著鼻子,有的戴上了口罩。

  園區物業的工作人員相繼趕到。擔心二次爆炸發生,幾名工作人員把蔡曦從廁所里架出來,用純凈水簡單沖洗了他手上的傷口。

  10點55分,救護車接走了蔡曦。汪婷拿著他掉落的手機也上了車。她很慌亂,“坐了很久才冷靜下來”。但她清晰記得,蔡曦對醫護人員說,有點冷,想拿一塊布蓋著腿。沒一會兒,他又問能不能把空調開一點,蓋著很熱。

  “我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在車上,你有點尷尬,他笑了。”女孩回憶。

  汪婷幫蔡曦撥通了父親和姐姐的電話。還應他的要求,打給為他提供住處的朋友,他說,“我就跟你說一聲,我這邊爆炸了,你也不用來”。事后蔡曦解釋,這位朋友正在外地出差,萬一趕回來耽誤了項目,整個單位可能都會怪他。

  救護車朝泰和醫院飛馳,汪婷聽見蔡曦嘴里喃喃自語,“怎么辦,我今天下午還有面試”,她忙勸說,先把傷養好,再考慮那些事情,他說“那不行,我還有東莞的房貸要還”。

  汪婷回憶,這些話蔡曦不僅在救護車上說過,到醫院的時候,也說了好幾次。在搶救室外,他托她在招聘軟件上取消下午的面試預約,跟對方表示,“不好意思,我發生意外了,下午面試不能過來了”。

  經泰和醫院急診科初步檢查,蔡曦全身多處深淺混合Ⅱ°燒傷,面積達37%。掛號和搶救費用1萬多元全部由中縱聯聯公司先行墊付。次日,蔡曦被轉入中南大學湘雅三醫院。

  3

  蔡曦沒想到,救護車上一句“房貸還沒還清”,把他送上熱搜。

  “成年人的字典里沒有容易二字”“遭遇意外第一時間不是擔心身體健康,而是想著獎金要泡湯了嗎,房貸怎么辦”,網友們留言,表示“理解”。

  蔡曦解釋,當時躺在救護車上,擔心會落下殘疾,找不到好的工作,而自己還有20多年房貸要還。他還反復自責,“如果不抽煙,是不是就不會發生這種事了”。

  他不想讓大家記住某篇新聞報道里自己的形象,配圖中,他的臉裹得像木乃伊,“第一個被廁所崩了的人,這要是在網游里,頭上還會頂個黃色的‘稱號’”。

  “醫生跟我說干預得還算早,以后通過復健,可能不會留下殘疾,我覺得還是很幸運的。”湘雅三醫院出具的診斷書顯示,蔡曦全身40%的皮膚被燒傷,其中深Ⅱ°燒傷的面積達30%,雙手受傷最為嚴重,為深Ⅲ°燒傷。

  “本來是要回來照顧父母的,結果讓父母照顧我。”3月30日,做完清創削痂手術的蔡曦躺在病床上,時不時深呼吸,父親在一旁揉著眼睛。蔡曦很沮喪:“本來覺得一個30歲的人,應該是富有經驗、在職場打拼的,現在想彎腰都要靠父親。”

  接到汪婷打來的電話時,老蔡在單位上班,他沒來得及換下保安服,和女兒、女婿一起開車往長沙趕。蔡曦的姐姐接到電話時整個人都“蒙了”,腿軟得走不動路,還是幾個同事扶著她下的樓。

  在父親眼里,蔡曦打小內向而懂事。直到出事那天,他才知道兒子抽煙。離家上學工作以來,兒子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抽過,即使是去年在深圳朝夕相處的3個月里。

  父子倆交心的時刻并不多,有時會為“催婚”吵起來。高中時蔡曦曾到北京學美術,生活費不夠,冬天租住在沒有暖氣的地下室里,每天睡前要靠跑步和做俯臥撐來熱身。他從沒和父母說過,多年以后,父親才聽蔡曦舅舅說起這段往事。

  住院前幾天,蔡曦疼得睡不著覺。他的大腿和臀部受傷較重,躺的時間一長,就感覺全身的壓力集中在傷口上,他沒有流過一滴眼淚。工作日,姐姐、姐夫要回炎陵縣里上班,只有父親在一旁晝夜陪護。夜里聽到蔡曦扯動傷口時“呲呲”的吸氣聲,父親也合不了眼,血壓沖到160毫米汞柱。

  讓蔡曦借住家里的朋友出完差回長沙,第一時間到醫院送換洗衣物。陸續有朋友從炎陵、深圳、北京來醫院看望。臉上被火苗燎起的水泡漸漸消退,蔡曦的精神漸漸好了起來。“我覺得很幸運,起碼還有一條命,可能這是老天爺對我的鍛煉,等我好了會更加熱情地工作和生活。”

  家人起初最在意的是蔡曦的生育能力和容貌會受影響,好在沒有大礙。現在他們擔心,蔡曦的雙手能否完全恢復功能,“畢竟是他吃飯的家伙”。

  蔡曦的父親還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導致了這次爆炸,可燃氣體從哪里來的。有著同樣疑問的還有中縱聯聯公司。事發后,在麓谷街道的協調下,公司已經為蔡曦墊付數萬元醫藥費用,他們希望盡快明確責任主體。

  4

  爆炸發生后,事發衛生間就被封存停用。3月31日,中青報·中青網記者在現場看到,男衛生間里一扇隔斷的門已經脫落,被擺放在一旁,門上印有“成功是我的志向,卓越是我的追求”的標語已被烘烤變形。除了天花板上淡淡的黑黃色,以及墻上供抽取的衛生紙留下一小片焦痕外,衛生間看不出明顯過火的痕跡。面積1平方米左右的窗戶,玻璃和窗框都已被破壞。事發當天,飛濺的玻璃碎片還對停放在樓外的6輛汽車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損壞。

  陳經理說,近期隨著天氣轉熱,她常在樓內聞到一種類似農藥的氣味。公司一度懷疑是中央空調內有了死老鼠,特意做了檢查。事發后有樓內工作人員反映,這種味道很像爆炸時聞到的氣味。

  園區物業員工也證實,樓外的一口下水管井也曾有類似氣味散出。記者在現場看到,該下水井敞著口,四周圍著黃色的警戒線,現場聞不到什么特殊的氣味。

  這棟樓的隔壁單元入駐的是一家名為華騰制藥的企業,兩個單元的衛生間和下水管道是相通的。由于事發洗手間的下水道沒有安裝回水彎管,有人曾懷疑是下水管道有可燃氣體逸出造成了事故。

  陳經理介紹,為了安全,公司內部有個不成文的規定,禁止在衛生間吸煙,但衛生間內沒有張貼禁煙標志。她還表示,衛生間的保潔人員也由該公司聘用,每天上班前都會開窗通風,并點燃檀香祛除異味。但蔡曦非常肯定地表示,事發當天,衛生間的窗戶是關著的,他也沒有聞到什么異味。

  事發后,開發區高新區管委會成立了公安、環保、消防、應急、街道等部門組成的聯合工作組,開展事故調查及善后處置工作。為查明事故原因,聯合工作組組織了專業人員對燃爆現場進行全面勘察,對事發地及周邊管網內的水體、氣體進行采樣,并委托具有資質的第三方專業技術機構進行檢測分析。

  據《瀟湘晨報》4月2日報道,經聯合工作組調查,公安刑偵、治安部門對現場勘察,結合事故現場及外圍視頻,燃爆現場未發現爆炸物裝置,基本排除爆炸案件。生態環境執法大隊委托具有資質的專業機構對采樣進行分析,其結果表明未發現周邊企業排放污水超過國家污染排放標準的行為。

  聯合工作組計劃下一步對事發區域地下管網進行重點排查,邀請相關專家及檢測機構對事發廁所的設計施工、建筑結構、周邊土壤環境等進行全面勘察、檢測與分析,力爭還原事故真相。截至發稿,調查沒有新進展。

  病床上的蔡曦常常會想,如果不是這場意外,自己很可能已經在新的崗位上工作了。

  離開深圳前,他開車把這些年和朋友一起走過的地方重走了一遍,花了整整一天。科技園、海邊……“到一個地方,走一走,拍張照片,像給自己做了回憶錄”。

  他說,總是窩在公司的格子間里面,出來才發現世界變化好快。他印象最深的科技園,已經拓展出南區、北區,路人行色匆匆,再不會和陌生人談用戶體驗了。

  只是他沒能在那里找到自己的歸屬。

  交接了手上的工作,處理了大件的家具,他把這些年攢下雜七雜八的東西裝了一車,帶回了湖南。

  被問到帶回來最重要的東西是什么,他的答案是,“我自己”。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劉言文并攝 來源:中國青年報

  2021年04月14日 06 版

[責任編輯:楊永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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