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貴實與紋面老人方阿妹。
午后的陽光下,小小的菜園中蔬菜青翠欲滴,野花悄然吐芳。泰雅老人方阿妹正在整理菜畦,抬起頭來,看到我們,她張開沒牙的嘴,笑成了一朵菊花。
90高齡的方阿妹是為數不多的健在泰雅紋面老人之一。
總人口約為9萬人的泰雅人是臺灣“原住民族”的第二大族群,分布在臺灣北部中央山脈兩側以及花蓮、宜蘭等山區,紋面被認為是泰雅人最重要的族群識別標志。 泰雅人素以男性驍勇、女性善織聞名,紋面習俗正與此有關。泰雅文化工作者田貴實先生告訴我們,對男子而言,紋面是成年的標志也是勇武的象征;對于女子,則是善于織布的標記。泰雅女子在十三四歲的時候,就開始跟著媽媽學習織布的技巧,也開始為自己準備出嫁時的衣裳。當少女的織藝精進,也就是準許紋面的時候了,不會織布且沒紋面的女孩在部落里是沒有人追求的。同時,紋面還有辟邪、美觀和祖靈識別的作用,經過完整紋面的泰雅男女生便可受到族人的認可、敬重,死后則可順利通過“彩虹橋”,到達祖靈承諾的安息之鄉。但紋面的風俗在日據時代被禁止,如今尚存的紋面老人已不多。
花蓮太魯閣風景區旁的秀林鄉富世村,我們訪問了田貴實的家,也是他的紋面工作室。50多歲的田貴實泰雅名為給米·西畔,原是一名水泥廠工人,有感于泰雅人紋面傳統被人歪曲和日漸消失,他從1993年開始做泰雅人紋面的研究和保護工作,最大的心愿是建立一個泰雅紋面博物館,讓世人領略泰雅紋面的神奇與美麗。他拿起相機,走入山林,為300多位紋面泰雅老人拍下影像資料,收集復制了很多泰雅人的用品。這些工作主要靠撰寫有關文章,售賣復制品以及在海外舉辦展覽來維持。盡管困難重重,田貴實卻從沒想過放棄。
方阿妹,就是田貴實工作室里一幅紋面老人照片的主人。歲月在老人臉上刻下了滄桑,卻難掩天生麗質。額頭所紋的圖案已經模糊,一只眼睛也已失明,眼神卻依然安詳平和。老人在臺灣也算名人,國民黨2008參選人馬英九下鄉時,還專程到這里看望了她。好客的老人出口成章,現場吟唱一曲:“美麗的大地,無論什么人種,大家都相融相處,遠方的人來看我,祝你們身體健康。”田貴實依偎在老人身旁做翻譯,兩人情同母子,場面煞是動人。
老人告訴我們,“泰雅人紋面分幾次完成,第一步就是紋額頭,然后紋臉頰。”“那后來為什么沒有紋臉頰呢?”“日本人不讓。”田貴實解釋說:“日據時期,日本人說紋面是野蠻人的做法,禁止紋面,甚至用刀子割去已經完成了的紋面。”
眼下,田貴實最擔心的是,健在的紋面老人已經越來越少了,他估計5到10年內,泰雅紋面會在臺灣這塊土地上消失。田貴實說:“我要努力記錄屬于我們的美麗與哀愁。雖然無法將泰雅紋面重現,但用現代科技的方法,卻可以清楚地告訴每一個人,泰雅紋面藝術曾經擁有的美麗。”
如今,田貴實那面積不大的工作室,參觀人數已上萬,其中包括來自海內外的人類學、考古學、歷史學者與媒體工作者。大陸駐臺記者幾乎全部到訪過這里,每一次田貴實都要合影留念,并懸之于墻。我們開玩笑說:“您這里的大陸記者資料,比‘陸委會’還全。”田貴實也經常到訪大陸,與大陸少數民族交流。他說:“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和泰雅人一樣,大陸的黎族和獨龍族也有紋身的傳統,并且兩岸的紋身在很多文化特質上有重疊,其他方面共同的習俗也很多。我這才了解到,原來我們是一家人。我們已經分隔得太久,很希望透過我的展覽,讓兩岸少數民族之間能夠相互認知,彼此了解。”
“我也在進行‘原住民’歷史的梳理和補充。在臺灣歷史上,有關‘原住民’抗擊日本人占領的部分有缺失。現在我正在搜集資料,彌補這段不該缺失的歷史。”田貴實說。
歷史上,由于泰雅人剽悍善戰、堅韌耿直,在日本侵臺時期,曾多次爆發激烈的抗日斗爭,其中以霧社事件最為著名。日本人占領臺灣后,強行推行同化政策,對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和生產方式毫無尊重,態度傲慢,手段殘暴。此外,他們還強征勞力,掠奪土地資源,侮辱少數民族的祖靈,在少數民族心中埋下仇恨和反抗的火種。1930年10月27日,在霧社地區泰雅部落頭目莫那·魯道的領導之下,發動了一場大規模的武裝抗日行動,沉重打擊了日本統治者。起義遭到了殘酷鎮壓,結局悲壯。霧社起義寫下了臺灣抗日史重要的一頁。
“泰雅人在日據時期的歷史,是一部血淚史,我現在正在寫一本書,是太魯閣耆老118人的口述記憶。”田貴實的哥哥田貴芳,族名古宏·西畔,原是警察,退休后也從事泰雅傳統文化的收集整理工作。田氏兄弟的爸爸是部落頭目,泰雅部落實行頭目長嗣繼承制,哥哥田貴芳作為長子于1978年繼承了頭目的位置。不過,說起現在的頭目的職能,他直搖頭:“我爸爸那一代,頭目在政治、經濟各方面都有決定權,現在嘛,頭目只有象征性的作用,主要處理部落間的協商和主持祭典,現在我的主業是文化藝術工作。”退休后,田貴芳始研習木雕,居然“大器晚成”,屢屢獲獎。他雕刻的題材包括泰雅人的狩獵、織布、紋面老人等。除了木雕外,田貴芳也經營泰雅風味的民宿,讓游客體驗早期的泰雅生活。
臺灣政壇的奇女子——無黨籍“立委”高金素梅的父親是安徽人,母親是泰雅人。高金素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多次談到她族群意識的覺醒源于一幅照片:一個面目猙獰的日本軍人揮刀砍下一名臺灣“原住民”抗日義士的頭顱,鮮血從這位義士的頸腔內噴出,圍觀的日本軍人趾高氣揚,目露兇光……“第一次看到那幅照片時,我的淚水奪眶而出,熱血直沖腦門。”此后,高金素梅走上為臺灣少數民族權益“鼓與呼”的道路,“這條路很艱難,但我一定會走下去。”
走在泰雅部落,耳畔不時傳來張雨生的歌聲。英年早逝的臺灣著名歌手張雨生,父親是來自大陸的國民黨軍人,母親就是泰雅人。在這高亢、清越的歌聲中,我們感受著泰雅人的美麗與哀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