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的分類法是按洲別、國別,一般北美洲有八個書架,其中美國占了八分之七,南非則只有一橫檔的兩格——基本只有兩位作家:庫切和納丁·戈迪默,剩下還有幾本《非洲童話集》之類,偏偏這二位都蠻不好讀的。論起來,庫切是知識分子的艱澀,更英國化一些;戈迪默才真是替黑非洲寫字,她筆下有非洲大陸的熔漿,有黑人的苦難,有種族隔離對黑白雙方的共同傷害——“從此你們將分開,像奧利奧的巧克力餅干再也見不到奶油”。讀戈迪默,要有耐心,還要有足夠的同情心,當然也得收起眼淚,夠冷峻。
看她的第一部書還是《我兒子的故事》。小學老師索尼忍受不了屈辱:不能與白人同事共用廁所,連坐在同一張長凳上都不行,毅然揭竿而起,成為反抗組織的一員。本應與白人勢不兩立,他卻愛上身體柔軟、雪膚花貌的白人女子。兒子無意中發現了他的偷情,嫉妒、憤怒、猜疑……諸般感情紛至沓來,徹底毀掉了他的家。索尼的妻女去參加戰斗隊,情人成為聯合國工作人員,所有人都離開他。甚至他的家,也被激進的種族主義者燒毀。“煙的氣味,那是她的氣味。毀滅的氣味,被毀滅的一切的氣味。”滅頂之災,一向毀滅所有人,不管你的膚色是黑還是白。
為黑人權益奮起疾呼的女作家不止她一個,有寫《紫色》的艾麗斯·沃克,還有寫《恩慈》的托尼·莫里森,但她們與戈迪默最大的區別是,她們是黑人,而戈迪默是白人;她們在美國,而戈迪默在南非;她們追思祖先的故事,而她寫的就是當時這個種族隔離的國度。
1923年,戈迪默出生于黑白人種混居的南非礦區,對有色人種的苦痛、不同人種的斗爭,從小就深有體會。早慧的她,9歲就開始文學創作,一生著有13部長篇小說,200多篇短篇小說及戲劇若干。她的書因為尖銳指向種族隔離,對當時南非政策多有批評,多次遭禁。其中,《陌生人的世界》和《已故的資產階級世界》都遭禁十余年。
戈迪默與曼德拉結下終生友情。1962年,曼德拉的著名演講詞《為理想我愿獻出生命》就是在戈迪默的協助下起草的。曼德拉被法院判處無期徒刑時,戈迪默也同時在場。雖身陷囹圄,曼德拉卻總有辦法讀到戈迪默的新書,戈迪默稱他為“我最迫切期望的讀者”。曼德拉1990年出獄時,宣稱最想見到的幾個人就有她,視之為英雄。南非廢除種族隔離、促進民主選舉,戈迪默都為之立下了汗馬功勞。
1991年,戈迪默因《七月的人民》獲諾貝爾文學獎,而戈迪默一生最自豪的成就卻并非此事,而是1986年曾出庭作證,令22位國大黨人免遭死刑。我最欣賞的她的作品,乃是《貝多芬的八分之一是黑人》。其中所寫的,就是解除隔離后的南非困境。一位曾經反種族隔離的斗士,他在舊時代,是政府的敵人;在當下,卻無法融入正常的生活——雖然南非長袍十分流行,但穿在白種人的高瘦身材上不太像樣。當年的黑人同志,早就功成名就,為了避嫌,也不必與白人交朋友,而后來的人,不需要知道他的歷史。到最后,他不得不幻想自己曾經有黑人血緣。他才發現,他曾歡呼過等待過的新社會來了,他卻變成了局外人——這是戈迪默的夫子自道嗎?
沒錯,消除了種族隔離的南非,并沒有萬事大吉。大量黑人涌入原本白人的聚居地,令白人們棄居離去,造成荒蕪地帶,引發許多治安問題。包括戈迪默自己,都曾遇到入室搶劫,將她的現金珠寶劫掠一空。因為拒絕交出亡夫給她的婚戒,她還挨了打——那些打她的黑人,也就是她曾為之抗爭過的人呀。但我想,戈迪默不會介意,就像她在《貝多芬的八分之一是黑人》里面陳述的那樣:“總有些人要做時代的先驅者,而他們的犧牲將付諸東流。”她是“南非的良心”,但良心只在面對大是大非時有用。和平來到,民主開始,剩下的,僅僅是作為作家的戈迪默。
她寫過一篇《夢會亡友》,虛構她與幾位故交薩義德、蘇珊·桑塔格及桑普森三人的對話。現在這不是虛構了,她將在天堂與他們重會。(葉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