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走出去”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與傳承,是內地各級政府職能部門非常關心的。誰都知道我們在文化上要力爭上游,但究竟該怎么做?
我認為,文化的傳承與輸出必須古與今密切接軌,繼往而開來。數月前游覽敦煌,我碰到一位當地姑娘,我們遠道而來只為專程看敦煌石窟,她近在眼前卻從未參觀過,原來她認為敦煌石窟“不好看”。這說明,古文物必須“活化”,必須不斷被賦予現代意義,讓今人有“切己之感”,從而知道我們從哪里來、到哪里去。否則,那文物必是僵死的。
古今接軌,一方面要有深入的高端研究,一如敦煌研究院和各地專家學者所做的事;一方面要結合現代傳播途徑多做普及,如周兵導演為央視拍攝的十集紀錄片《敦煌》就叫好又叫座。這種普及功夫不但功德無量,而且多多益善,有助于共同把敦煌文化推向更高的臺階。
保存與發展缺一不可,但如何平衡?保護什么,如何保存?然后怎么回應時代的呼喚,在古文物的基礎上取精用宏,辯證地注入新的時代精神和風格?這些都是文化學上的永恒課題。后之視今,猶今之視昔,今天的創作經得起時間淘洗的就是未來的經典。“敦煌守護神”常書鴻之子常嘉煌先生的現代石窟就是創造性的繼承,雖備受外界質疑,但我覺得是一項非常有意義和有遠見的嘗試,因為歷史上的創新往往來自權力邊緣,而不是墨守或復制權力中心的成規:相對于當年的政治中心長安和洛陽,敦煌只是天高皇帝遠的驛站,正因為文化上或地理上都很邊緣,所以能以平等、自由、包容之心接受異族,也沒有隨著中原的改朝換代而毀于一旦。
從字義演變來考察,communication兼備三意:一是溝通,二是交通,三是傳播。我在敦煌生動地見證了這三種意義:首先,敦煌壁畫是歷代行者在石窟里與佛菩薩虔誠的心靈“溝通”;其次,河西走廊是當年中西“交通”的動脈和文化交流的樞紐;第三,當代文化工作者和傳播學者如何發揚光大敦煌藝術,也牽涉到各種傳播的面相。
實地考察敦煌以后,我更體會到盛唐之所以成為盛唐,皆因它氣度極恢宏,眼界極開闊,海納百川,吸收各種不同文化的優點,從不固步自封,更不以中原立場鄙夷天下。在敦煌常見的幾十種日常植物(如西瓜、荔枝)、藥材(如雄黃、沉香、麝香),甚至面條,其實都不是本地原來就有的,而是從西域傳入,因而大大豐富了中華文化的內容。日本在唐代固然向中國學習過文化(他們自己也承認),但國人近一個世紀以來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也從日本引進了不少現代名詞、觀念和制度。
敦煌文化從來就不是定于一尊的,也不拘泥于一格,而是歷代行者從自然交往中融合了波斯文化、印度文化、中亞文化、新疆文化,還有中原文化,冶煉成為有機一爐,展現各種繽紛的藝術面貌,異中有同,同中有異,猶如一道彩虹,形成多元而統一的主題、風格和精神。這既是敦煌文化,也是中華文化,更是世界文明的遺產。今天講民族文化,必須對內寬容,對外開放,因為當今世界沒有定于一尊的民族文化,更沒有關起大門來奢談民族文化的。
如果我們相信文化的力量,華人地區的傳播研究必須從本文化出發,參酌西方理論,用嚴謹的論證方法,檢驗經驗證據。中國學術傳統的缺陷是不太談知識論和方法論,國人強調直覺的思考,常把結論告訴你,卻沒有交代論證過程,因此有時很難判斷證據是否充分支持結論。西方的研究善用抽象概念,把很多具體現象提綱挈領地描述出來,第二是論證的過程,第三是靠經驗的證據。
我們要把“地方經驗”提升至“全球理論”,這個“全球理論”不必然是西方的,而是代表各個重要學術社群不斷對話、競爭和修正的辯證過程。要從自己的生活經驗里抽取最有原創性的問題,找出內在理路,然后逐漸提升抽象層次,進而使用適當的西方理論,幫助我們勾勒或照明材料、活絡思想,但不能亦步亦趨。我不贊成抱住一個西方理論,在華人社會拼命再生產,喪失了主體性,只顧給西方理論寫一個華人地區的注腳,那樣實在無關痛癢,甚至可以說是“學術殖民”的借尸還魂。地方經驗和理論會合時,理論必然經歷再造、選擇、綜合、批判的過程。萬一現成理論都不管用,那就是應該自己創建一個理論的時候了。
我們不但要努力“知彼”,還要努力“知己”:一方面,不妨鼓勵內部多元發展,和而不同;一方面,與世界一流的學術成果保持一種動態的交流,并轉化成研究“最切身”問題的理論資源;最后,希望華人文化圈的學術社群聚合起來,不斷突破藩籬,為開拓世界傳播研究的邊界注入活力與創意。要有這種文化自覺與自信,要有這樣深厚的學術業績,才能真正做到東西方平等對話。(作者 李金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