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是現代人以最“非我”的身份,對最“真我”的表達。主人公經常遭遇的信任與背叛、孤獨與自由等問題,都是現代人內心的縮影和對現實的疑問。
●大眾文化,從來不否定做夢。然而無論穿越到哪里,現實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依然會拉回我們的思維,不容半點逃避。
其實,穿越時空的作品早屢見不鮮。上世紀70年代起,就陸續冒出了美國人穿越到古埃及的漫畫、未來人穿越到現在的電影如 《終結者》、中國人穿越到古代的言情小說如 《交錯時光的愛戀》、特種兵穿越到古代的玄幻武俠如 《尋秦記》……然而 “穿越”泛濫到全民流行,卻是近幾年的事。
當下的 “穿越”承載之廣,已經超乎想象。別以為穿越的都是歷史,也可以穿越到虛擬小說影視中。比如一位讀者穿越到了 《哈利·波特》的世界,如何利用情節玩出新結局,挽救本來會死的角色。穿越的另一分支 “重生”,也是一大熱門。主角重生回自己小時候,在已知成長道路會遇到什么人、發生什么事的前提下,做出新的選擇,等于讓人生重頭再活一遍。又或者本來貧窮的主角,重生到了明星、富二代身上。可以說,在 “穿越”這個詞的含義下,涉及題材之廣,幾乎可以把古今中外各種文本全部囊括,通俗文學中的武俠、奇幻、懸疑、言情、歷史、游戲、動漫等分類,經典文學的四大名著,都能被現代人穿個遍,幾無死角。
同樣,也別以為只有中國年輕人喜歡穿越,國外網友亦如此。以至于本月初,谷歌推出了搜索引擎的新概念:穿越搜索。日常生活中,“穿越”成為“打醬油”之后又一個萬能詞匯。朋友長期沒有聯系,可以調侃“你穿越去了?”;聊天時對方走神,可以提醒“你魂穿了?”;網絡上得知一些作者去世,網友的祝福就是“相信她一定去穿越了,開始了新人生!”
于是,問題也就產生了:為什么年輕人如此迷戀“穿越”,甚至把它當做夢想和祝福?它究竟觸動了現代人的哪根心弦呢?
最早的中文穿越小說,大概可溯至清末民初,吳研人的《新石頭記》和陳冷的《新西游記》。前者講的是賈寶玉和林黛玉穿越時空出國,領略現代西洋文明。后者講的是唐僧師徒四人,面對上海的物質文明,非常笨拙。作者的心理一目了然:在西學東漸的時代背景下,渴望新學、改革維新、富國強民,體現了一種心理補償和價值滿足。
現代人喜歡穿越,也要從時代中尋找原因。現代社會強調個人價值,年輕人的自我意識高漲,擁有強烈的成就欲。無論男女,都渴望被認可,渴望成功。但事實上,就算高科技知識武裝到了牙齒,精英人才也不過是工業體系里的小螺絲釘。社會的運作,更多依賴制度、組織、法規,很難再有獨一無二的超人個體脫穎而出,以一人之力去力挽狂瀾、改變世道,成就一代傳奇。可以說,現代社會給了人類有史以來最恣意豐滿的想象、自由和智慧,卻也給了人最小的施展舞臺和成功局限。落差之大,是前人永難體會的。
這也是為什么,時下的穿越作品,更青睞古代,或更低級的社會。因為在那里,現代主人公先進的智慧,或對歷史的洞察先機,終于有了舉足輕重的用武之地,較古人多了一份優越感。這些主人公,或販售現代科學管理知識,或賣弄現代文化創意,總能在短期內迅速積累大筆財富。而情感上,他們大多是所有人的焦點,眾星捧月。可以說,現代人內心十分渴求的財富和成功,現代社會得不到的掌控欲,以及被萬人關注、千人仰慕的夢想,在穿越作品里一一獲得了補償。而最終,大多數主角選擇不求上進的米蟲生活。這又體現了另一種價值觀:在生存壓力的重負下,現代人同時也渴求平凡安靜的生活,以及永遠有保障的享樂。兩種價值觀的交織,基本構成了穿越作品,為現代人缺啥補啥的走向。
其次,穿越模式可以極大滿足人的獵奇心。尤其當白領們總是被日復一日瑣碎的工作、按部就班的人生,磨滅了激情和夢想時, “穿越”就像一劑強心針,讓人一下子興奮起來,重新激發對人生的各種想象。獵奇,素來是有閑社會的產物,也是當代大眾文化的要素。
同為通俗文化,有人這樣比較武俠和“穿越”:武俠里,華夷之辯的狹隘、家國天下的悲憤,在“穿越”里,都因現代人的智慧,變得云淡風輕。這是因為,新派武俠小說產生于20世紀50年代。彼時中國歷經百年屈辱,剛剛屹立,未來難測。于是大眾文化領域,作者和讀者都熱衷于沉浸在“江湖風云”中,借此抒發對傳統文化的眷戀,以此找回民族身份的認同。
而21世紀的穿越文化則完全不同。年輕人生長在經濟高速增長的歲月里,他們是基于自己民族身份的獨立自信,而非憂慮,向往著傳統文化。同樣面臨國仇家恨, “穿越”更多呈現的是處變不驚的智慧。因此有人戲言,無論身處哪個異時空,都不忘充分利用中國傳統文化征服古人、外國人、異時空人的心。詩詞歌賦、經史子集、兵法韜略、中醫圍棋等,都是大顯身手的利器。而這個驚才絕艷、名動天下的人物,正是現代社會蕓蕓眾生中平凡的你我他。
“穿越文化”,由此成為年輕人的一種祝福和期盼。因為它揭露了內心最本真的渴望,也寄托了年輕人對古今中外一切時空的想象。在穿越的世界中,人就像脫了韁的野馬一樣自由馳騁,釋放現代社會的壓抑,塑造心目中的理想國。“穿越”是現代人以最“非我”的身份,對最“真我”的表達。主人公經常遭遇的信任與背叛、孤獨與自由等問題,本不是古代社會的核心問題,反而都是現代人內心的縮影和對現實的疑問。
鮑德里亞最具有影響力的概念之一,就是 “仿象”。他認為,后現代文化是通過媒介建立起來的,人們永遠不知道真實是什么,只知道媒體的告知、平時得到的八卦和對符號的模仿。小說、影視、網游使人們忘卻現實,腦海里充斥著視覺影像,由此獲得了比現實更深刻的愉悅。現代人生活在一個超現實的狀態下,也更喜歡這樣的 “虛幻現實”。
大眾文化,從來不否定做夢,不否定通過各種作品,為當代人提供心理慰藉和歷史想象。然而無論穿越到哪里,無論經歷了一場怎樣的成長和傳奇,現實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依然會拉回我們的思維,不容半點逃避。在現實與虛擬的界限日趨模糊的時代,如何找到真正的自我、直面現實的失敗,將成為時代賦予當代人的新拷問。(龔丹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