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氏孤兒》是一部元代雜劇,故事取自《史記》。然而在電影中,陳凱歌卻對雜劇中的經典之處,都做了刪除和弱化處理。程嬰的主動獻子,是雜劇對《史記》的重要改動。而在電影中,程嬰獻子卻變成了一種陰差陽錯的無奈,這種處理看似人性化,但等于取消了這個悲劇的核心。
雜劇《趙氏孤兒》是一部典型的類型劇,前半段它只有一個循環的戲劇動作:自殺。從公主自殺、到韓厥自殺、再到公孫杵臼自殺。趙氏孤兒既是正義的符號,也像死亡的接力棒。每個與嬰兒相關的人,都通過自殺完成了對嬰兒的拯救和對自我形象的確立。程嬰不僅獻出了自己的孩子,他的忍辱偷生也是一種變相自殺。這死亡的一次次疊加,讓這個悲劇的氛圍異常恐怖。這種情境純粹化的手法,在中國古典戲劇中并不常見,這也是它成為經典的一個重要因素。《趙氏孤兒》用幾張義士不同的面孔,共同塑造了一個飽滿的義士形象。然而陳凱歌卻輕易地取消了韓厥的自殺,讓他像幽靈般活著。公孫杵臼也由自殺被改成他殺。這些做法不僅破壞了原先精致的戲劇結構,也使得這組義士的群像變得蒼白而干癟。
最荒唐的改動,是略掉了程嬰與公孫策劃獻子拯救全國嬰兒的計謀。無論《史記》還是雜劇中,這個橋段都特別感人,“爭死”與“死易立孤難”的故事,成為古人傳誦的典故。也因為這個計謀,使程嬰背負了出賣公孫的罵名,不得不被屠岸賈收為門下,忍辱偷生20年,孤兒也因此成為仇人的義子。可以說,這是引出下半部故事的一個重要戲劇動力。去掉了這個環節,程嬰主動投靠屠岸賈就變得讓人無法理解。雜劇中細心地把《史記》中的復仇時間向后延遲了5年,也是為了表明復仇是孤兒成年后的自主選擇,并非受他人蠱惑。然而陳凱歌卻改回到15歲,于是我們看到的結局,成為一個孩子無法控制自己情感的復仇鬧劇。前面所有累加的悲劇力量,到結尾時一下子煙消云散了。
陳凱歌之所以對《趙氏孤兒》作出種種誤讀,是因為他對中國傳統文化中,復仇與正義的關系認知模糊。儒家一直強調在法律失范的情況下,復仇是具有正義性的。孔子認為:“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當社會和法律無法對罪犯實施懲罰時,儒家把個人的復仇,看作是彰顯正義與天道的一種合理手段。《趙氏孤兒》中的幾位義士,在嬰兒無法主宰自己命運時,保留復仇的火種其實是在替天行道。《趙氏孤兒》的經典性,更重要的是表現在它對正義的信仰上,所以《趙氏孤兒》表面看是一部復仇之戲,其實表現的是正義實施的理性莊嚴。正義終將伸張,是它的真正主題。
改編古代經典,至少應對經典中奉行的價值核心有基本的理解和認同,否則你可以去選擇一個完全不同的故事。如果按照現代價值隨意篡改經典中的核心故事,這種改編等于在制造文化笑話。當我看到片尾葛優扮演的程嬰,白色長衫上洇著鮮血,在大街上搖搖晃晃向前走,而15歲的趙孤手足無措地跟在后面時,我知道,《趙氏孤兒》離一出大悲劇背道而馳了。□葉匡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