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化傳播上,常會有一種現象:好東西未必賣得好。老天并不總是有眼的。比如外國作家在中國的傳播,同樣是名家,有的很火,比如卡夫卡、海明威、川端康成、博爾赫斯、米蘭·昆德拉,有的作家也很杰出,但是卻沒什么影響,比如福克納、加繆、谷崎潤一郎。約瑟夫·T·肖認為:“各種影響的種子都可能降落,然而只有那些落在條件具備的土地上的種子才能夠發芽,每一粒種子又將受到它扎根在那里的土壤和氣候的影響。”
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中國影響之大,估計連他自己都會驚訝。其實,馬爾克斯之前已經來過中國。20世紀60年代,中國曾零星介紹過拉美文學,只是目光主要放在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古巴,對古巴作家,又集中在“革命”作家何塞·馬蒂和紀廉,馬爾克斯只是混跡其中,被貶為“腐朽沒落”。
“文革”結束了,馬爾克斯再次出現在人們視野,有了一些馬爾克斯作品的選譯和評介,但是那個年代,意識形態仍然濃烈,誤讀仍然在所難免。比如對《百年孤獨》中的一股旋風將全村卷走,闡釋為:“這種虛無主義的答案證明作者感到了社會的弊病,但對弊病的根源及社會的前途還處于迷茫的狀態。”
感謝“諾獎”,讓馬爾克斯第三次進入中國人的視野。國人勢利,信奉的是“成王敗寇”的邏輯。既然獲得了“諾獎”,自然就是成功了。相當多的作家是在這個時候跟馬爾克斯套近乎的,當然是以“先鋒”的姿勢。
期待獲獎、期待揚名、期待功名利祿,哪里“先鋒”得起來?只能取巧。選其能碰的,繞過不能碰的。在中國,最不能碰的就是“寫什么”這問題。即使獲獎了,拿什么去領獎?所以中國的“先鋒”們就只玩玩技術,比如敘事圈套,比如呼風喚雨,比如一開頭就“多年之后……”,就連沒有“魔幻”秉質的也喜歡這么開頭:“白嘉軒后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這些作家不知道(但應該是明明知道),先鋒首先是一種生存狀態。一個遇到不平屁都不敢放的人,一個垂涎著獲獎跟評委拉拉扯扯的人,一個熱衷于教孩子讀名著的人,怎么可能先鋒?有了先鋒的生存狀態,才有了先鋒的思維方式;有了先鋒的思維方式,才有真正的先鋒。雖然后來他們也知道不能只搞皮毛了,要搞“本土化”,但根本問題沒有解決,除了《受活》等少部分外,大多作品仍然是贗品。
在當今中國,即使問文學寫作者,現在出版《百年孤獨》買不買?回答恐怕不會樂觀。現在的作家,已經更實際了。當年的作家還有虛榮,有時候還可以轉化為文學的雄心,但現在的作家卻不相信這些了。他們更本真,我認為,中國文學到上世紀90年代之后,才回到了本真。沒有人再挾洋自重,夸談自己跟外國某作家的淵源關系。當然文學雄心也沒有了。也許不是本真,是“油條”,中國文學沒有長大,就老了。
我相信馬爾克斯若是有知,應該不希望自己的作品將來被大量削價賤賣。他應該不缺那百萬美元,雖然那是他應該所得。他應該明白,當他再次來到中國,中國人已不關心他是誰了。即使出版機構拿天價版稅作為由頭,也很少有人關心。老實說,我就是因為昨天編輯約稿,才知道有這么回事的。馬爾克斯,你所以還被我等記住,你應該感謝那讓你不滿的年代。雖然東西被偷了,但是成就了你的巨大名聲。我們也應該感謝他,給了中國文壇曾經的熱鬧。特別是當初那些追隨者,現在基本都已登堂入室了,雖然作品可以商榷,但是已經占了文學史的寶位。雖然這文學史跟“盜版”有著扯不斷的瓜葛,但畢竟半部中國當代文學史寫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