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網5月19日電 “開放存取(OA)模式下的‘論文版面費’是一筆赤裸裸的暴利,我實在想不出它需要什么成本。”福建師范大學數學與計算機學學院講師林賢祖曾在《學術界每年向國外“進貢”數十億論文版面費,驚心觸目》文章中如此描述。該文將中國大批作者向國外電子期刊繳納的“天價”版面費推向公眾視野。
學術期刊是承載學術的“舟楫”,學術論文發表情況作為考量科學技術的評價方式,在國內與評職稱、申報經費等現實利益密切相關。科研人員在專業期刊雜志上發表論文是國際學術界的通行做法,大部分人員也認可論文在很大程度上反映學術的真實水平;從管理者的角度看,論文數量也是相對簡單易行的考核方式——所有這些因素,都使論文演變為科研考核的重要指標。
但據林賢祖介紹,許多國外學術出版商瞄準了國內的巨大市場,發展開放存取(Open Access,OA)的模式,大肆征收版面費。
據此引發的一系列問題也浮出水面:由讀者付費閱讀轉向作者付費刊發論文,是正常模式還是取巧捷徑?征收論文版面費讓學術期刊淪為斂財機器了嗎?有別于傳統付費訂閱出版模式的“開放存取”促進了學術交流還是成為國外出版界的撈金工具?
“開放存取”模式方興未艾
罔顧論文質量在中國大肆斂財?
OA期刊英文全稱是OpenAccess Journal,中文譯為“開放存取期刊”,不同于《科學》等讀者付費訂閱的傳統學術刊物,這是一種在互聯網上在線出版的學術刊物,由論文作者付費,經審核后刊發,讀者可免費獲取。過去十多年,這種模式顯現出較好的發展勢頭,規模持續擴大。
據瑞典隆德大學的DOAJ(開放存取期刊目錄)檢索顯示,目前全球122個國家總共擁有9917個開放存取期刊,而且該數據庫對非英語國家OA期刊的統計還不完全。從1999年英國OA刊物BioMed Central作為先驅者開始,對于開放存取期刊的增長可以用“雨后春筍”來形容。
以PLoS One為例,PLoS是美國科學公共圖書館的簡稱,PLoS One是其旗下的開放性國際期刊之一。自 2006 年發展自今,PLoS One每年逾萬篇的發表論文數量,成為科技雜志的航母。
在許多專業領域學者看來,OA期刊的快速發展有其必然的內在邏輯。華盛頓大學科學家、美國藥學類雜志審稿人周竹接受人民網采訪時說,現在越來越多的科研工作者會選擇發表作品在OA期刊上。這是因為OA期刊免費閱讀,大量的讀者群會給科研工作者帶來引用率提高的好處。引用率是國內評職稱或者畢業生找高校工作的一個重要參考標準,包括在美國的博士生如果想申請“快速通道”(如杰出人才等)的綠卡,也是需要非常高的引用率。
引用率主要是指科學論文對文獻的引用次數,目前依然是國際上公認的最客觀衡量論文影響力的指標。在當下中國,衡量學者個人成就和科研單位實力的最主要因素,就是在SCI(《科學引文索引》)收錄的期刊上所發論文的多少。目前,已有1000多家OA期刊被SCI數據庫收錄檢索。
對作者而言,開放存取平臺讓學術成果得以即時在線發表,并迅速獲得讀者反饋;對讀者來說,開放存取平臺上的一切資料自由獲取,不再有數據庫商的付費墻……但是規模持續擴大的背景下,爭論也持續升溫,尤其是部分期刊以學術之名斂財引起關注。
林賢祖在文中寫道:“目前絕大部分開放存取出版商都采取作者付費(版面費)的模式,這恰恰迎合了中國和其他發展中國家發表論文的巨大需求,從而產生一個巨大的利潤(論文版面費)空間,幾乎所有大型的開放存取出版商一開始就罔顧學術水準而追逐暴利!甚至連Nature出版集團、Science 集團、Elsevier集團等老牌學術出版商也加入這場撈金運動!”
PLOS出版集團旗下的各大收費期刊版面費用標準。
記者查閱發現,國外版面費的價格基本從1000美元到5000美元之間浮動。英國自然出版集團旗下的OA期刊Nature Conmmunications向中國作者收取的費用為每篇5087美元(約合33100元人民幣)。PLOS出版集團旗下的各大收費期刊版面費用標準,價格最低的是《PLOS ONE》的1495美元,《PLOS Biology》和《PLOS Medicine》價格相對較高,為2900美元。
OA期刊向作者收取的版面費并不低,以至于有學者戲言,“OA期刊出現以前,有人窮得讀不起好文章;OA期刊出現后,有人窮得發不起文章”。開放存取的反對者們指責這一知識分享新模式對學術科研其實產生了相當大的副作用:能夠支付版面費的可能只是財力充足的“土豪”,而非真正專注于學問的學者。
林賢祖表示,“保守估計,每年向國外‘進貢’的版面費總計有數十億之多。”雖然沒有確鑿的數據支持,但中國學術界向OA期刊貢獻了大量的版面費,確是不爭的事實。
“2015年全世界發表了約17萬篇被SCI收錄的OA期刊論文,其中中國作者貢獻五分之一左右。”澳大利亞臥龍崗大學研究員喻海良在其博客文中介紹說,現在SCI源OA期刊的版面費,基本上都在1200美元以上,因此,中國作者至少貢獻了2.448億人民幣。若再加上那些不被SCI數據庫檢索但被EI檢索(工程索引)的論文,以及完全沒有被檢索的OA期刊論文,版面費用可能還要增加很多。
太平洋大學化學系教授趙秦良曾收到過OA期刊的郵件邀請函,但他一般都會忽略這些邀請。趙秦良告訴人民網記者,作為科研工作者,完成任何一個課題到最后文章送審需要大量經費及人力。評審員評審文章也應該是科研人員作為志愿者服務于整個科研界應盡的義務。由讀者或其在職單位購買雜志社的服務,這是現領域一直使用的模式,也是大家普遍習慣的模式。
但也有觀點認為開放存取模式并非一本萬利。蘭州理工大學理學院教授馬軍認為,一些國外期刊的編委和審稿編輯確實是義務的,但期刊仍然需要向高級編輯、高級顧問、副主編、主編支付津貼。此外開放存取期刊來稿很多,后臺需要一批工作人員來受理,這也是一筆很大的人工開支。
另外,OA期刊拉低學術論文發表門檻的觀點不斷出現,論文質量良莠不齊也成為常被質疑的問題。趙秦良說,如果一個期刊需要交錢才能接受發表科研文章,我會轉投一直用的無需繳費的期刊,同時也會認為需要交費的期刊不那么可靠,無形中會認為這個期刊的門檻低,文章質量差。
《自然》曾于2008年刊登了一篇爭議性文章,稱開放存取先鋒公共科學圖書館(Public Library of Science)達到收支相抵的手段是,在其旗下期刊《PloS綜合》(PLoS One)上發表了大量低質量的論文。2012年中國知名學者、北京大學生命科學院前任院長饒毅也曾對國內一些研究人員在Nature Communication期刊上灌水提出過批評。
OA期刊是否由此淪為罔顧論文質量的“斂財工具”?北京師范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牛登科并不認同,他曾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直言:“在中國90%以上的科研人員(包括我)眼里,在Nature Communication上投稿還是有很大難度的。如果把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視為洋奴或者沒用的廢物,那是否該先開除掉90%以上的科研人員,然后再禁掉開放存取期刊?”
牛登科所在的實驗室去年投向Scientific Reports的論文就被退回。他表示:“這些出版商、收費期刊是具有一定學術水準的,只為斂財來稿不拒的現象不可能存在。”
“OA期刊這幾年發展確實過快,出現了很多‘圈錢’期刊,但是不能夠一竿子打死。”喻海良說,這種現象主要是對學術論文數量的盲目要求造成。某些大學碩士生發表論文是畢業的必要條件,在這種背景下,為了“論文”而“論文”的情況發生了。傳統高水平期刊發表不了,高水平OA期刊也發表不了,就找一些不入流的OA期刊。久而久之,OA期刊的名聲就差了。其實,好期刊依然是好期刊,只是差期刊越來越多,論文數量越來越多而已。
盡管中國學術界在OA期刊上所花費的資金并非小數目,但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武夷山接受《鳳凰周刊》采訪時認為,這并不值得大驚小怪。“現在OA期刊越來越多,中國學者在OA期刊上發表論文要付費,其他國家學者一樣也要付費。美國肯定是全世界向OA期刊付費最多的國家。在這個大趨勢面前,我們不能單純因此而憤憤不平。”
釣魚論文揭示評審漏洞假期刊混跡
但“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其實,2013年一場“釣魚論文”事件就曾經引起熱議:美國生物學家約翰·博安農炮制了一篇“只要有高中化學基礎的人都能看出其中錯誤”的論文,投給304家開放存取的期刊,幾個月后,有157家OA期刊通過了該論文,表示只要支付版面費就可以發表。這些“中槍”的期刊中,有60%完全沒對該論文進行同行評審,其中不乏一些來自美國和印度的大牌出版社。
304家OA期刊中,有超過一半以上的通過了“釣魚論文”。
這一結果經過《科學》雜志披露后,引起了全球學術界的重視。在當時開放存取期刊還不太為人所熟知的中國,就有人將開放存取期刊就等同于垃圾期刊。
不過,位于倫敦的“開放存取學術出版協會”認為,盡管它能揭示一些問題,但容易被人誤讀,因為博安農所投稿的期刊并非隨機選擇,甚至很大一部分來自“問題出版商”黑名單。
挪威特羅姆斯大學的庫爾特·賴斯在媒體上撰文說,《科學》雜志認為“釣魚”事件揭示開放存取期刊的弱點,但原因并不是《科學》雜志所認為的論文免費獲取,而是同行評審體系崩潰。
在論文質量控制方面,OA期刊與傳統期刊有類似之處,但不一定都采用嚴格的同行評審制度。同行評議是學術刊物普遍采取的論文評審制度。一般由出版方邀請論文所涉領域的專家評價論文質量,提出評審修改意見。它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文章是否刊發。
博安農表示,開放存取期刊從理想化的起步到今天已發展成全球性產業。可惜多數期刊運作不透明,刊物編輯的身份、地點與出版商的財務情況通常特意掩飾。他援引有關科學家與出版商的話說,每個人都同意開放存取期刊是件好事,但問題是相當大一部分開放存取期刊接受的論文沒有經過同行評議。
作為數個OA期刊的編委,美國勞倫斯伯克利國家實驗室生物科學領域首席科學家杭渤接受人民網采訪時則認為評審與傳統期刊不存在太大差別。“編委一旦接受一篇投稿,便尋找兩至三個評審,最后匯整意見作出是否錄用的決定。在質控方面各OA期刊或所屬出版公司有所不同,但還是嚴格的。”他認為,一個期刊的質量,最重要的是嚴格控制論文的質量。至于出版時間,OA期刊并不比傳統期刊快,有時甚至更慢,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負責編委的主觀能動性,如及時找到評審、及時做決定等。
自稱“開放存取倡導者”的中國農業部規劃設計研究院農業工程科技信息中心副主任王應寬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表示,同行評審雖然會因為人的主觀性和專業水準而產生偏頗,甚至連著名英國《自然》雜志也不能避免這個問題,但學術界存在著自然選擇,比如被一家期刊拒了的文章可能因為被另一家期刊接受而公布于眾,接受學界的審視,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彌補同行評審主觀性的缺陷。他也同時指出,這個過程中,最重要的是評審專家的態度。
王應寬曾撰寫了一篇題為《誰說開放存取期刊不注重質量》的文章,他指出,因為有時沒有履行必要的同行評審,導致垃圾文章發表流入學術圈,危害學術研究,這筆賬不應該記在開放存取的頭上。
中國科學技術發展戰略研究院研究員武夷山也持同樣的觀點,在他看來,同行評審雖然存在一定的弊病,比如差的專家有可能“打壓”同行,但卻是監督和保障論文質量的必要步驟。“關鍵還是要看評審專家的水平和良心。”他說。
“一般常見輿論都認為開放存取期刊是未來期刊的發展,如果從促進學術交流、擴大學術影響(提高被引頻次)等方面,與傳統期刊相比較還具有一定的優勢。現在冒出許多假期刊,打著開放存取的旗號,敗壞開放存取的名聲,這可能是開放存取的發起者們始料未及的。”從事生命科學領域研究的科研人員諸平曾在科學網發表文章認為,“我們應該抵制的是假期刊而非開放存取,不能把孩子和洗澡水一起倒掉。”
“跨越式”發展勢不可擋
中國不應自絕于學術開放進程
OA期刊在過去數年間取得的“跨越”式發展,似乎誰都想從里面分得一杯羹。“但一些無德出版商忽視學術規范,隨意發表任何交足費用的論文,負責任的同行已經列舉了出了無良出版社名單。”牛登科表示。
2009年開始,美國知名教授Jeffrey Beall涉足學術開放存取出版的問題研究,近年來不斷更新開放存取期刊出版社的黑名單,提醒作者謹慎投稿和參與編輯或編委。2013年10月14日更新的黑名單包括439家期刊/出版社。
開放存取期刊出版社黑名單。
OA期刊的發展速度,并沒有因為質疑聲音的產生而減慢。來自Web of Science中的全球作者的發文情況表明,2015年全球共發文1,957,360篇,其中OA期刊發文234,089篇,占總發文量的12%,較2014年的10.5%有所增加。
“OA期刊的發展是大江東流,無法阻擋的。完全不接受它或者忽視它,肯定是不行的。”喻海良估計,再過20年,OA期刊所占的份額可能會超過50%。
牛登科也看好OA期刊的發展前景,“‘灌水’期刊不可能在學術界建立威望,不可能通過學術界對學術期刊的過濾機制,如SCI的期刊篩選,而中國科研人員非常看重投稿期刊是否被SCI收錄。今后估計隨著開放存取的普及,SCI等期刊評價體系作用會進一步加強。”
在OA期刊發展過程中,來自中國的論文數量龐大,而這一重要的影響因素不可忽視。喻海良曾無意中發現兩個不是很有名的期刊,中國作者發文居然均超過1000篇,于是整理出10個中國作者發文超過60%的國外OA期刊。
中國作者發文超過60%的國外OA期刊。
他舉例,“《Advanced Science Letters》(ASL)和《Materials Research Innovations》(MRI)這兩個期刊曾經大肆在中國淘金。ASL這個期刊在2011年被SCI收錄671篇論文,其中491篇為中國作者發表;MRI在2015年上半年被SCI收錄566篇論文,其中491篇為中國作者發表。中國作者貢獻率分別為73%和86%。最終的結局是這兩個期刊被SCI數據庫剔除。”
“再看上面整理的這10個期刊,現在中國作者貢獻率已經超過了60%,有好幾個已經超過70%。如果再不認真對待這個現象,這些期刊可能會倒霉了,徹底從SCI數據庫中剔除出局,”喻海良表示。
杭渤認為,國內向國外這些OA期刊大量投稿,一方面是因為其廣大英文讀者群、國內科技水平提高、與國際同行接軌、在國內不需要訂閱相應的期刊等;二是因為國內對影響因子的片面追求或規定而造成的。在國內雜志沒有或具很低影響因子的情況下,大家都投稿于國外那些名聲不錯、影響力或影響因子高的期刊,尤其是OA類,而不太會考慮版面費;最后一點是近年來國外OA期刊數量的快速增加。
談到國內OA期刊的發展,武夷山指出,目前中國幾乎沒有真正的OA期刊,雖然某些紙質期刊也把內容全部放到網上去供讀者免費閱讀,但“純粹”的OA期刊應該是只出電子版,而不出紙版,兩者都出則成本太高了。問題在于,中國科技學術期刊的刊號太難審批了,經審批的純電子版期刊迄今很少。
2014年,中國中科院和國家自然科學基金委員會發布了類似歐美的強制性OA政策,這是中國開放存取發展的里程碑。中科院的CAS IRGrid 和自然科學基金委新近上線的機構庫也是頗為令人矚目的OA實踐。
“美國作者發表的開源期刊,基本上都是國際知名主流開源期刊,這毋庸置疑值得我們反思。《PLOS ONE》《Scientific Reports》是世界主流開源綜合期刊,《Optics Express》《Nucleic Acids Research》《Cell Reports》《eLife》都是各自專業領域內一流期刊,而中國則有大量質量一般的OA期刊。”喻海良表示。
澳大利亞南昆士蘭大學數字未來研究所研究員任翔認為,中國學界、出版業、政府和公眾達成廣泛共識尚需時日,在實踐中大規模實現OA仍不乏阻力。中國學術出版界需要了解歐美OA的發展,積極融入全球學術出版體系。
哲學泰斗馮友蘭曾提出“叫現代學術說中國話”這一說法,為日后學術發展留下了很大的闡釋空間,也包含著中國學術國際化的多重境界。而由技術發展所帶來的學術開放性,不斷地推動著人類文明的普及和進步,中國也不應自絕于這一進程。
[責任編輯:李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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