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離開語文課堂多年,但作為文字工作者,對貫穿年少歲月的語文課本始終葆有特別的感情。語文課本占據了生命中長達12年光陰,一提起銘刻記憶的文字,往往是一些莫名觸動我的課文。比如朱自清的《背影》,講到那個“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越過柵欄的背影,老師趁扭頭板書時偷偷抽了一下鼻子;又比如在我上小學二年級時,某個早晨遲到了,奔過空曠的操場,忽然聽見教學樓里傳來瑯瑯誦讀聲——“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一下子被沒有來由的感動擊中,似乎略略知曉人間的憂愁。
在我上學時,尤其進入中學后,對所有學科的教科書,恐怕大家摸語文課本的時間最少。即使課文深度隨年齡增長上臺階,但和數理化相比,語文學習并不存在多少繁復變化、精密推算,以及考卷上非對即錯的殘酷感,故而受重視程度相應降低。那么,語文課本給予我們成長的影響和意義究竟是什么呢?
語文課本構建起我對文學、對社會的最初印象,它是孩童望向外部世界的第一扇窗戶。
培育文學修養是語文課本最直接的功能。日日誦讀辭藻華麗、情感動人的古詩文、現代詩和散文,縱然小小稚童搖頭晃腦、一知半解,但文學蘊含的深深情意和語言之美已無聲潛入心間,雖不易顯露,但總會在某個時刻不由自主滲出。知乎上曾有人提問:“哪些地方讓你覺得中文實在是博大精深?”底下回復區中,許多人都搬出了古詩文,贊嘆古人煉字的精妙和行文意境的空靈悠遠。有人評論,這是一個美學問題,不是語言問題。
如今網絡口水似乎大大削弱了我們語言表達的質感,而真正美好的文字穿越時空仍能感動后來者。一翻開語文書,面對我不曾經歷的往昔,卻依然感受到作者彼時的心緒。讀《詩經·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去來之久,景物可證,萬千情緒不言自明;讀明代文學家歸有光的《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世間再難尋如此簡潔而蝕骨的悼念;讀余光中的散文《聽聽那冷雨》,“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一場冷雨,就是一陣海峽難越的鄉愁。
我喜愛文學,對文字葆有特殊情感,這份緣不是一朝一夕灌輸可得的,早早出現在我們童年的語文課本,成為我文學啟蒙的源頭。它為每個孩子內心潛藏的詩意提供一片土壤。記得我以前采訪詩人王家新,聊起他和詩歌的緣分,王家新神情篤定地說,很多東西很早已決定了,就在他的童年。他一家人都不能理解童稚時的王家新為何那般癡迷于文學,“一頭扎入其中,簡直成了生命全部安慰寄托”,寒冬火爐邊讀書,襪子被燒著竟也渾然不覺,只想把每個字詞都狠狠吞咽下去。他無法解釋童年“神秘的沖動”,但無比確信那是生命自我辨認的源頭,一顆種子就此在心間落地生根。
當少年還沒有機會踏遍萬水千山時,語文課本擴展了我們對自然風物的了解、對地理空間的認知,同時又為那些地方賦予了極富人情味的浪漫遐思。學了《日月潭》,我開始向往寶島臺灣;讀了《挑山工》,便明白登泰山不易而服務者更辛……當我讀了若干關于西湖的詩詞歌賦后,親身抵達那里時,感覺真是青山綠水如舊,只是人心不同而已,鶯歌燕舞是西湖,愁怨郁結也是西湖。
另外,語文課本承載著傳遞社會價值觀、教人明辨是非善惡的作用。關于人性善良的教育,首先得靠每個孩子健康溫暖的原生家庭,其次就依賴學校真誠的語文課堂了。我至今還記得語文書里馮驥才的《珍珠鳥》,當一對珍珠鳥生了雛兒,文中的“我”并不會好奇扒開綠蔓觀察,也不會驚擾鳥兒的生活,久而久之,小珍珠鳥倒成了“我”的親密朋友,竟站在“我”肩頭睡著了。課文最后一句是:信賴,往往創造出美好的境界。寥寥幾筆,就寫出了人性的善與誠,對孩子來說,這種教育方式要遠遠勝于枯燥、空洞的說教,且記憶更深。
“詩人并非誕生于一個國家,詩人們誕生于童年。”這是猶太裔詩人伊利亞·卡明斯基評論俄羅斯詩人茨維塔耶娃得出的經典結論。我覺得,一個健全的人同樣成長于他的童年,童年的語文教育奠定了人們一生的文學素養、美學品味及人格品行,而語文課本就是通往世界的第一道通關密碼。(沈杰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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