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解放日報
2018年05月11日 11:13:00A
今年是馬克思誕辰200周年。5月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
作為“千年第一思想家”和“頂天立地的偉人”,馬克思為全世界無產階級和被壓迫民族的解放帶來了思想的火種、點燃了行動的火焰。今天,我們該怎樣深入了解馬克思,繼承和弘揚馬克思思想?怎樣才是對馬克思最好的紀念?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哲學教研室主任楊學功有一番深入觀察和思考。
“大胡子老爺爺”也曾頑皮過
解放周末:連日來,全國各地舉辦了很多紀念馬克思的重要活動。這么多年了,世人為何依然懷念這位偉人?
楊學功:5月4日中共中央在人民大會堂舉辦紀念大會,我作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教育工作者有幸參加,并聆聽了習近平總書記發表的重要講話,受到很大鼓舞和激勵。
事實上,每逢馬克思誕生或逝世的重要時間節點,世界各地都會舉辦紀念活動。這幾乎是一種帶有普遍性和規律性的現象。它足以說明,即使馬克思已經逝世135年,但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思想學說及其引起的社會運動,仍然具有廣泛而深刻的世界性影響。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曾講過這樣一句話:“他的英名和事業將永垂不朽!”歷史實踐充分證明,這個論斷是正確的。
解放周末:在人們的心目中,馬克思就是一位蓄著大胡子的“老爺爺”。這一深入人心的形象,究竟是有助于還是有礙于大眾對他的進一步理解?
楊學功:確實,人們對馬克思的印象多半是他成熟時期的形象。其實,馬克思及其思想也有一個成長發展的過程。
馬克思出生在一個律師家庭。與很多同齡男孩一樣,少年時期的馬克思比較頑皮。1836年夏,剛上大一的馬克思向熱戀的姑娘燕妮求婚,當時他只有18歲,并寫下大量情書和情詩。可見,馬克思具有普通人的性情和特點。
但是,馬克思也確有異于常人之處。大學畢業時,他以一篇關于德謨克利特的自然哲學和伊壁鳩魯自然哲學差別的論文獲得博士學位。這在今天看來,依然是一個奇跡。當時“博士俱樂部”的一位知名人物赫斯稱贊馬克思:“他既有深思熟慮、冷靜、嚴肅的態度,又有最辛辣的機智;如果把盧梭、伏爾泰、霍爾巴赫、萊辛、海涅和黑格爾合為一人,那么結果就是一個馬克思博士。”
解放周末:聽說,但丁、莎士比亞和斯巴達克、刻卜勒都是馬克思的“偶像”?
楊學功:據李卜克內西回憶,馬克思能夠成段背誦但丁的《神曲》。馬克思為《政治經濟學批判》(第一分冊)和《資本論》第一卷所寫的兩篇序言,也都以但丁的詩句結束——“走你的路,讓人們去說罷!”“這里必須根絕一切猶豫;這里任何怯懦都無濟于事。”這些格言一般的詩句,對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起到了巨大的激勵作用。
馬克思心目中的英雄,都是不屈不撓與命運抗爭的戰士,而不是成功者、征服者。斯巴達克帶領奴隸反抗強大的羅馬統治者,雖敗猶榮。刻卜勒在極端貧困的條件下,堅持研究天文學,發現了行星運動三定律,為牛頓發現萬有引力定律奠定基礎,是天體力學的真正創始人。但牛頓得到巨大的榮譽和財富,刻卜勒卻在貧困和饑餓中死去。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我們只能說斯巴達克和刻卜勒的命運是悲慘的,卻不能說是不幸的。事實上,馬克思的一生也與他心目中的英雄有相似之處。他從來沒有向迫害自己的各國政府和資產階級社會屈服。他遭受了種種磨難、誹謗和迫害,但從充滿斗爭精神的一生來看,可以說他是幸福的。
“兩個馬克思”不是對立的
解放周末:有觀點提出,馬克思從23歲大學畢業到28歲開始創立新的世界觀,只用了5年時間,“不是在走,不是在跑,而是在風馳電掣地飛奔”。
楊學功:學術界通常認為,1845年9月至1846年夏,馬克思、恩格斯合作寫成《德意志意識形態》,是他們創立新世界觀的標志。從1841年到1846年,時間確實很短,但馬克思的思想發展很快,整個過程中的思想邏輯波濤洶涌,驚險曲折。
我們可以從中把握到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一個特點,那就是“棄舊”與“開新”的統一,即不斷揚棄的舊觀點與迅速形成的新見解相互交替的過程。總的來看,他的思想發展看起來像是在“飛奔”,但其中每一個思想發展的邏輯有著清晰的軌跡可循。
解放周末:這段時期,在《萊茵報》辦報的經歷,對馬克思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楊學功:在馬克思早期思想發展的邏輯環節中,《萊茵報》時期是非常重要而具有關鍵意義的一環。
馬克思后來回憶:“我作為《萊茵報》的編輯,第一次遇到要對所謂物質利益發表意見的難事……最后,關于自由貿易和保護關稅的辯論,是促使我去研究經濟問題的最初動因。”馬克思還談道,在《萊茵報》上可以聽到法國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帶著微弱哲學色彩的回聲。同時,為了解決《萊茵報》時期使他“苦惱的疑問”,即他當時所信奉的黑格爾法哲學與實際生活中所碰到的物質利益之間的矛盾,馬克思開始對黑格爾的法哲學進行批判性分析。
可見,《萊茵報》時期的經歷對馬克思思想發展的作用可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是促使他對黑格爾法哲學展開批判;二是促使他去研究經濟問題。這兩個方面共同作用的結果,使馬克思找到了新世界觀的樞紐。
解放周末:許多研究者把《巴黎手稿》《共產黨宣言》《資本論》分別視為青年馬克思、中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的代表作。但有人習慣于把“青年馬克思”和“老年馬克思”對立起來,您怎么看?
楊學功:1932年馬克思的早期手稿即《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發表以后,“兩個馬克思”的對立進一步尖銳化了。但各種觀點可以說是完全相反的:一種是肯定“早年馬克思”,認為早期馬克思才是他思想發展的高峰和頂點,以后就走下坡路了;另一種則認為,馬克思的早期思想是“不成熟”的。
后面這種觀點的影響更大,主要有兩種表現形式:一是阿爾都塞的“斷裂說”,即認為馬克思的前期思想屬于“意識形態”,后期思想才屬于“科學”;二是由蘇聯學者最早提出的“轉變說”,即認為馬克思的思想發展過程中存在世界觀和政治立場的轉變,前期思想是人本主義的,后期轉到了歷史唯物主義上來。“轉變說”能夠解釋馬克思思想發展的部分事實,但與“斷裂說”一樣,都存在割裂馬克思思想發展過程的內在連續性問題。
事實上,“青年馬克思”與“老年馬克思”之間的裂隙并不存在,馬克思的思想發展是一個始終不懈追求科學真理的歷史過程。
馬克思主義為何以馬克思命名
解放周末:關于馬克思和恩格斯,有人說他們是“黃金搭檔”,但也有人鼓噪“馬恩對立論”。我們該持何種立場?
楊學功:近年來,隨著“回到馬克思”思潮的興起和國外馬克思學的譯介,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關系日益引起國內學界的重視和討論。我們應該本著學術的態度來對待這個問題,而不要簡單附和西方馬克思學的論點。
簡明地說,我既不贊同“馬恩對立論”,也不贊成“馬恩同質論”,而是主張“馬恩差異論”。但差異是以同一為前提的,反之亦然。
哲學觀的比較研究可以證明這一點:在對待傳統哲學的根本態度上,馬恩兩人的基本觀點是一致的,或者說大同小異;在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上,主導方面也是一致的,同時在闡釋角度、側重點和風格等方面又有差異;在制定和闡發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時,兩人有著不同的側重和分工。
解放周末:有學者提出,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創立過程中,拉響“第一小提琴”的是恩格斯。您如何看待這一觀點?馬克思主義為何以馬克思命名?
楊學功:持這種觀點的人主要有兩個理由:一個是從學術分工的意義上看,馬克思在19世紀50年代以后逐漸將主要精力用于政治經濟學研究,特別是《資本論》的創作,而恩格斯在同一時期以及馬克思逝世后,在哲學方面寫了很多著作。這種觀點單純從學科角度看問題,割裂了馬克思哲學特別是歷史唯物主義和政治經濟學的內在聯系,是難以真正成立的。另一個理由比較獨特,由日本學者廣松涉提出來的。他根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奠基之作《德意志意識形態》第一章的筆跡出自恩格斯之手,即斷言恩格斯充當了“第一小提琴手”。其實,考證表明,相關章節主要是馬克思寫作的,恩格斯做了謄清,當然也有修改和增補。
至于“馬克思主義”以馬克思的名字命名,而不是以恩格斯或以他們共同的名字命名,一方面反映了歷史事實,即馬克思對馬克思主義的創立和發展作出了主要貢獻;另一方面也與恩格斯的態度有一定關系。
馬克思逝世后,有不少人提到恩格斯在創立馬克思主義理論方面的貢獻。對此,恩格斯說:“絕大部分基本指導思想,尤其是對這些指導思想的最后的明確的表述,都是屬于馬克思的。我所提供的,馬克思沒有我也能夠做到,至多有幾個專門的領域除外。至于馬克思所做到的,我卻做不到。馬克思比我們大家都站得高些,看得遠些,觀察得多些和快些。馬克思是天才,我們至多是能手……所以,這個理論用他的名字命名是理所當然的。”恩格斯的這段話反映了他謙遜的品德和胸懷,但也基本符合歷史事實。
解放周末:但馬克思也曾說過“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
楊學功:這句話是馬克思針對19世紀70年代末法國“馬克思主義者”說的,原話是“我只知道我自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當時,法國流行一個“馬克思主義者”派別,存在嚴重的宗派主義和教條主義傾向,背離了馬克思對自己理論所持的態度。這里的“馬克思主義者”顯然是特指的,我們不能望文生義地把它理解為一般概念,從而得出在邏輯上悖謬的結論。
“兩個必然”為什么還沒實現
解放周末:今年還是《共產黨宣言》問世170周年。這部經典作品是否“句句為真理”?
楊學功:《共產黨宣言》是馬克思主義正式誕生的標志,是世界范圍內馬克思主義文獻中流傳最廣的經典。它的內容包括四個部分:一是資產者和無產者;二是無產者和共產黨人;三是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的文獻;四是共產黨對各種反對黨派的態度。其中,第一部分的內容最為豐富,可謂全篇的理論基礎。
對于自己的理論,馬克思、恩格斯從來不把它看成終極真理和教條。相反,他們總是根據實踐的發展和歷史條件的變化,自覺地以批判的態度來對待自己所作出的結論。
例如,《共產黨宣言》第一部分開頭就提出一個論斷:“至今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很顯然,根據19世紀后期人類學的研究成果以及馬克思、恩格斯在這些成果基礎上所形成的關于原始社會的理論,這個論斷是錯誤的。因此,恩格斯在1888年英文版中的一個注中修正了這個論斷:“這是指有文字記載的全部歷史。”
解放周末:《共產黨宣言》中預言“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可是,為何“兩個必然”還沒有實現?
楊學功:這是一個頗為嚴峻的現實課題。對此,我想強調以下幾點:
第一,“兩個必然”指的是歷史發展趨勢,而不是具體的時間判斷。現實中,資本主義通過對生產關系的改革和調整,容納了比當時判斷大得多的生產力。但這仍然只是時間問題,而不是趨勢問題。
第二,19世紀后半葉和整個20世紀的歷史進程證明,落后國家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極端復雜性,大大超過了馬克思當時所能預見的程度。
第三,資本主義沒有在實體意義上滅亡,是由于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批判并加以改革的結果。
第四,除了“兩個必然”之外,馬克思還提出了“兩個決不會”,即“無論哪一個社會形態,在它所能容納的全部生產力發揮出來以前,是決不會滅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產關系,在它的物質存在條件在舊社會的胎胞里成熟以前,是決不會出現的”。“兩個決不會”是歷史唯物主義更重要的基本原理,因為它揭示了整個人類歷史發展的普遍規律。
馬克思怎么預言新中國
解放周末:如今已是21世紀,19世紀誕生的思想成果還能適應新的實踐需要嗎?
楊學功:在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各種“過時論”層出不窮,而又不斷破產。上世紀末,有人不斷喧嚷,馬克思主義已經終結。然而,這種“勝利宣言”,在現實資本主義面臨的困境和危機面前,迅速地褪去了顏色,歐美出現了廣泛的“馬克思復興熱”。特別是,以發達國家大企業(跨國公司)為中心的財富積累及其相伴的“貧困積累”,再現了馬克思兩極分化論的正確性。依據這些事實和分析,我們重溫馬克思的思想,仍然能激起胸中的熱情,并且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未來。
在人類歷史上,為窮人說話的思想家并不少,搖晃“窮人乞食袋”的各種流派也很多。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充滿生機,說到底是憑借科學性或真理性,以及與時俱進的理論品質。其中,唯物史觀和剩余價值學說使社會主義從空想變成科學。這是馬克思主義能夠實現從理論到實踐飛躍的前提。由此,我們完全可以說“馬克思正青春”。
解放周末:還有觀點認為,馬克思只管“批判”,而不負責“指路”。
楊學功:這是雙重的誤解。
一方面,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并非只是通常意義上的批判,而是科學的分析,既肯定其在歷史上的巨大進步意義,又論證隨著歷史發展必然要被更高級的社會形態所取代。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首先是歷史批判,不能把它簡單等同于道德批判。
另一方面,馬克思對未來社會也不是單純“指路”。馬克思強調,新思潮的優點恰恰在于我們不想教條式地預料未來,而只是希望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
為了不使自己關于未來社會的理想淪為空想,他總是小心翼翼地避免過細的規劃和設計,而強調要把共產主義首先理解為一種現實的運動。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看來,共產主義是建立在生產力巨大增長和人們普遍交往基礎之上的。沒有這兩個條件,共產主義就會失去世界歷史性的普遍意義。
解放周末:有人統計,在馬恩全集中,提及中國的地方逾800處。在馬克思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撰寫的文章中,有10篇是直接討論中國問題的。馬克思當時是怎樣看中國的?
楊學功:馬克思非常關注中國,對西方列強的侵略給予毫不留情的譴責,同時指出正是由于東方社會的落后狀態,使這種災難變得不可避免。正如你所提到的,馬克思在《紐約每日論壇報》所寫的評論中有多篇直接討論中國問題。這些文章被編輯成文集《馬克思恩格斯論中國》,至今對我們仍有參鑒價值。
在紀念馬克思誕辰200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還提到一個事實,即馬克思、恩格斯高度肯定中華文明對人類文明進步的貢獻,科學預見了中國社會主義的出現,甚至為他們心中的新中國取了靚麗的名字——“中華共和國”。可見,馬克思對中國問題的談論是放在世界歷史發展的大趨勢中予以論述的。
解放周末:怎樣才是對馬克思最好的紀念?
楊學功:結合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講話精神,我想談兩點體會:
第一,堅定不移地推進馬克思所開創的事業,是對馬克思最好的紀念。從總體上看,馬克思的事業,就是通過對現實社會中的種種異化現象加以揭露和批判,致力于實現“自由人的聯合體”進程。其中,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是馬克思畢生追求而尚未完全實現的目標。但要注意,馬克思強調人的解放是一個歷史過程,不能離開歷史條件空談人的解放。
第二,堅定不移地推進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推動馬克思主義在當代中國的創造性發展,是對馬克思最好的紀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堅持科學社會主義的基本原則,又體現中華民族近代以來的共同理想;既符合世界歷史發展趨勢,又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中國共產黨把馬克思主義寫在自己的旗幟上是完全正確的,堅持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同中國具體實際相結合、不斷推進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是完全正確的!
責任編輯:楊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