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有云:三十而立。我和臺灣名詩人余光中以詩結(jié)緣已有整整三十年,歲月匆匆,足夠一個人由呱呱墜地而至成家立業(yè)了。唐代詩人王貞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三十年光陰,三十年往事,少說也已是遍地黃金了,驀然回首,叫我如何能一一收拾在這篇短文中呢?
猶憶和余光中的不期而遇,那是在他的家鄉(xiāng)福建,福建的泉州,泉州的一家客舍,客舍中的一張小報之上。時當1980年的高秋之日,福建省文聯(lián)舉行舒婷詩歌研討會,我應邀忝列。會后一行人去廈門鼓浪嶼,路經(jīng)泉州,下榻于泉州市總工會招待所。室內(nèi)有總工會辦的小型報紙,副刊名“百花園”,我信手拈來,《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愁四韻》二詩赫然入目,其濃烈情感妙喻巧思和清新洗練的詩風,讓封閉已久的我有驚艷之喜,并牢牢記住了“余光中”這個陌生的名字。隨后,我便以《海外游子的戀歌--讀余光中的<鄉(xiāng)愁>與<鄉(xiāng)愁四韻>》為題,撰文發(fā)表于1982年初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名作欣賞》雜志。此文隨即為香港的《當代文藝》轉(zhuǎn)載,編者按語說它“是大陸評論余光中詩作的第一篇文章”。其時余光中在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任教,由于繆斯一線相牽,我們便開始了頻繁的鴻雁傳書,將阻隔的天涯縮成了近在眼前的咫尺。
1985年8月,余光中離港去臺執(zhí)教高雄市國立中山大學。承香港中文大學教授、友人黃維梁的美意邀請,我南下赴港,在中大盛夏時柳色依舊青青的校園里,和余光中第一次握手。如果在泉州是和他紙上初識,那在香港則可稱一杯美酒喜相逢了。自此之后的十多年中,我們數(shù)度重逢,多回把晤,我也寫過一系列宏觀或微觀的評論賞析他的詩作的文字,其中的《隔海的繆斯--論臺灣詩人余光中的詩藝》,刊發(fā)于1987年北京的《文學評論》。1994年夏我應臺灣中國文藝家協(xié)會之邀訪臺,南下高雄時下榻余府,余光中百忙中陪游三日,詩酒言歡與山海風光,都收錄在我的散文《天涯觀!放c《澄清湖一瞥》之中。
1999年9月,余光中首度訪湘,為時半月,由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邀請,經(jīng)訪臺的湘省作家水運憲面邀促成。我與水運憲全程陪同,我曾作《楚云湘雨說詩蹤--余光中湘行散記》以記其盛。
余光中錦心繡口,筆花飛舞,汨羅屈原祠中,他在宣紙上揮寫了即興之句:“烈士的終站就是詩人的起點?昔日你問天,今日我問河/而河不答,只水面吹來悲風/悠悠西去依然是汨羅!
巴陵岳陽樓上,把欄桿拍遍,他題寫了如下的詩行:“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依然三層,卻高過唐宋的日月/在透明的秋晴里,排開楚云湘雨/容我盡一日之樂,后古人而樂/懷千古之憂,老杜與范公之憂!
在常德市,我們參觀沅水之濱長達六華里的詩墻,其上鐫刻的是自屈原以來的古今詩歌名篇,臺港與海外新詩部分由我負責遴選,其中就有余光中的《鄉(xiāng)愁》和洛夫的《邊界望鄉(xiāng)》。我與余光中分別立于《鄉(xiāng)愁》詩碑之一側(cè),舉手交握,余光中笑道:”原來我人在那頭,詩刻在這頭,現(xiàn)在不是這頭那頭,而都是一頭了!”收藏這一瞬間而想傳之久遠的,是周圍無數(shù)閃光的鏡頭和正在高空俯瞰的秋陽。
我有幸兩次和余光中一起祭祀屈原,一次是2005年汨羅的端午,一次是2010年秭歸的端陽。從秭歸返回武漢的途中,余光中應邀至位于宜昌市的三峽大學演講,演講場地是該校體育館,人山人海,校方號稱聽眾有八千人。來自四川的詩人流沙河,以川音朗誦余光中寫四川的《羅二娃子》,我則背誦他的《珍珠項鏈》、《尋李白》、《戲李白》、《民歌》四詩。幾年前,余光中在《楚人贈硯記--寄長沙李元洛》一詩中曾經(jīng)寫道:“我有詩千首,大都不能背,他隨口記誦,吐金石之宏音!贝藭r不背,更待何時?余光中呢,他是盛會的主角,除了題為《我的四度空間》的精彩講演,少不了以中英文誦詩,更少不了應聽眾之請朗誦《鄉(xiāng)愁》,讓在一旁側(cè)耳傾聽的我,恍兮惚兮回溯了那長達三十年的時光。 (李元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