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天眼”改變的縣城中學
聚焦
被“天眼”改變的縣城中學
內容提要
被稱為“中國天眼”的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AST),2016年9月落成啟用后,貴州南部的平塘縣一度成為熱門旅游地。這只“天眼”,也把平塘縣一些中學教師和學生的目光“從地面帶到了天上”。
2017年,縣里決定在中小學生中開展天文科普教育,盡管不少師生很有熱情,但對于這個當時的貧困縣來說,搞天文教育實在有些奢侈。然而,師生們的熱情猶如信號強勁的“電磁波”,被一些熱心人士接收到了。
短暫的天文教育也在越來越多的學生身上留下印記。據平塘縣教育局統計,2017年以來,已有190名學生進入天文專業學習,加上天體物理等天文相關專業,學生人數已達800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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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一個巨人向下俯瞰,貴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平塘縣那架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猶如一口坐落于山坳間的“大鍋”。4000多片反射單元讓這口“大鍋”看起來光亮潔凈。
如果沒有那口“大鍋”,陳禮碧只是鄉鎮中學里一名普通的物理教師,每天浸泡在歐姆定律、牛頓定律和電路圖里。楊柱飛則只是縣城高中一名普通的地理教師,一心一意專攻高考。
這架500米口徑球面射電望遠鏡(FAST)又稱“中國天眼”。它2016年9月落成啟用后,位于貴州南部的小縣城平塘縣一度成為熱門旅游地。這里建了天文體驗館,還有供游客吃飯住宿的天文小鎮。
這只“天眼”,也把平塘縣一些中學教師和學生的目光“從地面帶到了天上”。
入門
“天眼”落成那年年底,平塘縣民族中學地理教師楊柱飛和同事開始籌劃組建天文社團。平塘縣民族中學是全縣唯一一所高中,也是全縣的文化高地,這幾位高中教師覺得自己應該做一些天文科普活動。
2017年年初,天文社團第一次招新,680多名學生報名。大階梯教室里擠滿了學生,還有不少同學站著聽宣講。60名學生成了第一批社團成員,不過楊柱飛和同事當時還是兩手空空,一架望遠鏡也沒有。
在距平塘縣城約30公里的通州鎮上,初中物理教師陳禮碧腦海里總是想象這樣一個場景:自己的學生未來走出家鄉上學,外省同學聽說他來自大射電望遠鏡之鄉,就請他講講大射電望遠鏡是怎么回事,結果自己的學生什么都說不出來。這個場景讓他感到作為教師的慚愧。
也是在2017年,縣里決定在中小學生中開展天文科普教育,任務一層層布置下來,陳禮碧越發焦慮。
這名40歲左右的初中物理教師對世界充滿好奇,喜歡在業余時間鼓搗無線電。但他對天文知識一竅不通,空有一腔熱情。“天眼”距離陳禮碧所在的通州中學只有15公里,他覺得自己作為FAST家鄉的人,不懂天文簡直說不過去。
平塘縣決定開設天文科普教育之后,很快就迎來了第一位“大佬”的講座——英國皇家學會院士、英國天文學家喬瑟琳·貝爾來給平塘縣40多名中小學教師講《天眼FAST宇宙、脈沖星奇觀》。陳禮碧聽了這次講座,卻聽得云里霧里。
此后,天文界和科技界的大人物不時光顧這座小縣城:著名天文學家、科技部的專家、國家天文臺的研究員、北京天文館館長、貴州大學教授……
陳禮碧聽過幾次專家講座,但一直沒找到入門的感覺。2017年10月,“全國科技教師天文知識與技能培訓”在平塘縣舉辦,來自北京通州區梨園學校的科技教師伊娜和廣西科技館的一位老師講的課,給陳禮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們講得深入淺出又很生動,適合作為天文科普教育的范本。
那次培訓,陳禮碧主動上臺作了自我介紹,“得讓人家知道‘天眼’腳下來了這么個人”。
伊娜記得,培訓那幾天,陳禮碧叫了幾名當地教師,開車帶他們去附近觀測星象,還自掏腰包請他們吃飯。貴州大山里沒多少燈光,稱得上星光璀璨,好幾個人說看到了有生以來最美的星空。不過那頓飯吃得很“費腦子”——幾名當地教師一直在不停地問問題,聽這些資深人士講如何做天文科普教育。
吃完飯后,陳禮碧還拉著伊娜和另外幾名參會者不放,在酒店大廳聊到深夜才散去。
這回,陳禮碧感覺總算摸到門兒了。
化緣
60名學生成了平塘縣民族中學天文社團的第一批成員,但學校的設備實在太少了——直到今天也只有3架望遠鏡。此后每一屆招新,楊柱飛都要壓縮人數,如今只有三四十人。
張義妹剛讀高一時,聽說在這個社團能學到很多東西,又聽說它很難進,決心挑戰一下。同班同學陸忠琴則記得,當時進天文社團,要通過筆試、面試,最后那道壓軸題難倒了一大片人:小豬佩奇在月球上跳,請你根據題目給定的物理量來求月球的質量。
盡管不少師生很有熱情,但對于這個當時的貧困縣來說,搞天文教育實在有些奢侈。介紹天文知識的書籍每本價格從幾十元到數百元不等,天文望遠鏡起碼要幾千元一架。要在全縣中小學推廣天文科普教育,沒那么簡單。
但師生的熱情猶如信號強勁的電磁波,被一些熱心的“天眼”接收到了。
2017年那次培訓期間,陳禮碧老是向伊娜請教開設天文科普課的問題。伊娜來自北京市通州區,陳禮碧來自平塘縣通州鎮,伊娜提議:“咱們都是通州的,干脆來個南通州北通州的合作吧!”
10多天后,伊娜和丈夫尹青松帶著一架望遠鏡來到通州中學,這所鄉鎮中學于是有了第一架天文望遠鏡。這是夫妻倆特意花4000多元買來的一架競賽鏡,伊娜解釋說,它的結構比較簡單,常用于望遠鏡組裝比賽。
尹青松是一位比伊娜更資深的天文教師,他直率地形容當時對通州中學的印象:“小、破、舊。”
通州中學校門口是一條狹窄的公路,附近商店的生意看起來并不興隆。校內,幾座老舊的教學樓包圍著操場,學生宿舍樓依山而建,教室門窗和學生課桌椅的表面都有些斑駁。
伊娜跟梨園學校的領導講了合作的想法,校領導也大力支持。又過了10多天,兩所學校的校長簽訂了合作協議。于是,陳禮碧和他的學生到北京開啟了第一次天文之行,還觀摩了北京市中小學生天文競賽。
伊娜堅決否認這是在“幫扶”通州中學。在這名從事科技教育10年的教師看來,兩所學校各有優勢:她所在的梨園學校在科技教育領域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論是資金還是專家資源,都比貴州山里的通州中學更有優勢;而通州中學距離“天眼”僅15公里,還能直接請教在“天眼”工作的專家,這也是它的獨特優勢。
通州中學余下的幾架望遠鏡差不多也是“化緣”得來的。陳禮碧和同事自駕去參加云南星空大會,主辦方把特別大獎——一架天文望遠鏡,留給這幾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有家望遠鏡公司送了他們一架,杭州高級中學的學生來平塘縣舉辦活動,也送了他們一架望遠鏡作為禮物。
通州中學最近一次添置設備,是陳禮碧用貴州省科協劃撥的幾萬元經費買了六七架望遠鏡,但還沒有機會帶出去,因為一個裝望遠鏡的金屬箱就要上千元,買完望遠鏡,錢就不夠買箱子了。
民族中學的望遠鏡也差不多是“化緣”得來的:中科院云南天文臺的專家帶著望遠鏡來民族中學作講座,楊柱飛的熱情留下了客人的望遠鏡,并給了對方幾千元作為補償;第二架望遠鏡是一家望遠鏡公司捐的,市價1萬多元。最珍貴的器材來自平塘縣一位天文愛好者贈送的一架產自德國的望遠鏡。楊柱飛悄悄查了一下,這架望遠鏡在上世紀90年代的售價就已高達30多萬美元。
在民族中學的天文教室里,還擺放著10多臺科普儀器——這也是捐贈的。不論是讀高中的學生,還是讀小學的孩子,都喜歡這間教室。測試平衡能力的平衡儀是孩子們的最愛,墻上還貼著演示視覺錯覺的圖片。演示雙曲線產生原理的儀器,連大人也嘖嘖稱奇。
在大城市的科技館里,這些演示儀器旁常常圍著一群小學生或初中生。地理教師楊柱飛有時覺得懊惱:很多地理現象,只要一演示就能看得明明白白,可是縣城中學缺乏資源,老師講得口干舌燥,學生還是迷迷糊糊。
好在,在天文教育這方面,他們逐漸追了上來。
輻射
在天文望遠鏡的兩端,一頭是貴州鄉鎮中學的孩子,一頭是北京的同齡人。帶學生到北京參加比賽時,陳禮碧總覺得自己的學生有點怯場。
陳禮碧第一次帶學生觀摩天文比賽時,主辦方考慮得周到,讓他們先上臺。陳禮碧笑了笑:“要是聽北京的孩子講完,我們連上臺的勇氣都沒了。”北京初中生的水平都讓這名帶隊教師感到驚訝:“他們能用全英文講!”
“南北通州”的合作開始后,陳禮碧每年都要帶幾名學生去北京參加天文競賽。剛開始,眼看跟北京孩子的差距實在太大了,有的學生想用余下的時間出去玩,陳禮碧堅持:“只要來了,就不能空著手回去。”
在伊娜的印象中,貴州來的孩子“都挺靈的”。這些孩子在幾百人的賽場上都沒露怯,這給她留下很深的印象。這群孩子的鄭重也讓她難忘:北京的孩子參加這些比賽,總像是來玩的,可是這些從上千公里外特意趕來的孩子,像是在完成一項重要的任務。望遠鏡組裝比賽時,螺絲等小零件拿不穩掉在地上很常見,可是通州中學來參賽的孩子,從來沒失過手。
伊娜記得,和通州中學一起到北京參賽的貴州學校越來越多。這所鄉鎮中學就像一個小小的磁場,將周圍的學校也吸引過來。
貴州孩子的鄭重也不難理解——去一趟北京,盡管吃、住、比賽、參觀全不用自己掏錢,但路費要自己出。再加上一些零花錢,往返一趟總得有2000元,對于農村學生來說,這不是一個小數目。
陳禮碧通常在篩選參賽選手時就跟家長講清楚這筆開銷,家長的反應出奇地一致:只要孩子是做正事,哪怕我們過得辛苦一點也支持。
2019年,伊娜帶梨園學校的學生到平塘縣參觀,孩子們動手學做牙舟陶(平塘縣特有的一種陶器——記者注),在通州中學的科技教室里看到自己不了解的儀器,也玩得不亦樂乎。通州中學的孩子則熱情地把自己知道的東西教給遠方來的客人。
印記
在通州中學讀初中時,天文望遠鏡成為譚興彪生活中極為普通的一部分,以至于他早已想不起最初從望遠鏡中獲得的新奇感。
初中畢業一年多了,色彩斑斕的獵戶座大星云讓他念念不忘,這個男孩抱歉地笑笑:“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太差了。”他不知如何用語言描述那種美麗。
但譚興彪有時也有點后悔。當時他太癡迷于天文社團的活動,天天都跑到天文教室擺弄望遠鏡、看書學習天文知識,成績從中上游下滑到中下游,沒能考上高中。
他最終決定去職業院校讀幼師專業。譚興彪的天文啟蒙教師陳禮碧打算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做天文教育,但這個男孩的野心更大:他打算從幼兒園做起。
他還期待畢業后回到家鄉平塘縣開一家天文館,賣天文相關的器材和書籍。采訪中,他反復表示:“我們那里的教育太落后了。”但聊起在北京參加比賽的往事,他卻很自信:“我們的動手能力絕對‘碾壓’他們(北京的學生)。”
陳禮碧發現,在通州中學,參加天文社團的多是邊緣生——成績在中考錄取分數線上下徘徊,當地教師戲稱為“跳邊疆舞”。但他也提到,學生們去北京參加過比賽后,多多少少都會發生變化。
陳禮碧記得,有個“跳邊疆舞”的女生成績一直在380分左右。貴州的師生到北京,登長城、游覽故宮是保留項目。那次在長城上,陳禮碧看到一個外國游客,便故意跟這個女孩說:“老師想跟那個老外合影,你去幫我說一下。”女孩憋得面紅耳赤也不知該怎么表達,她難為情地說:“老師,我還以為我學的英語足夠用了。”
當時距離中考還有不到半年,這次“刺激”之后,女孩的總成績竟然猛漲了100多分,穩穩地考入縣里的高中。
短暫的天文教育在越來越多的學生身上留下印記。
平塘縣教育局從2017年開始統計報考天文專業的高中畢業生,迄今已有190名學生進入天文專業學習。如果再加上天體物理等天文相關專業,已多達800余人。
平塘縣民族中學2019屆畢業生劉章韜報考了中山大學物理與天文學院,但被調劑到地球科學與工程學院。努力了一年后,他轉專業回到最向往的物理與天文學院。
按照學校規定,轉專業學生需要重讀一年大一。但劉章韜不以為意。早在讀高中時他就確立了目標,以后要從事天文方面的工作,他也是民族中學天文社團的第一批成員。
新學院的課程排得滿滿當當,記者跟劉章韜約了幾次時間,但他只能在周末拿出半個多小時接受采訪。劉章韜向記者“抱怨”課業壓力太大,再加上身處“學霸”宿舍,壓力更大,但他言談中有掩不住的興奮:“我們宿舍有個家伙已經在自學大三的內容了,量子力學和相對論。”他計劃把吉米多維奇習題集和費曼講義都刷一遍,鞏固數學和物理基礎。進入大學后,劉章韜清楚地意識到科普和科學之間的差別。要做天文研究,必須先學好數學和物理。
劉章韜讀高二時參加過天文知識競賽,得了貴州省第二名,也是唯一一名來自縣中的學生——以往只有城里的孩子才能在這個比賽中得獎。
那次比賽還給劉章韜帶來一次意外的機會:在那年的世界數字產業博覽會上作一次演講,主題是“我與FAST”。
回憶起兩年前的這次演講,劉章韜很激動:他見到了國家天文館研究員、北京天文館館長等“大咖”,還跟他們合了影。
劉章韜的家在平塘縣克度鎮,也就是FAST所在的鄉鎮。他在家時常到天文體驗館附近跑步,FAST落成那年的國慶節可以免費參觀,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了這個巨大的射電望遠鏡。
克度鎮的幾個場館中,劉章韜去得最多的是南仁東紀念館。這位老天文學家被稱為“天眼之父”。他自上世紀90年代起就研究FAST的選址、可行性,直到2016年9月25日,他主持的FAST落成啟用,1年后,他因肺癌去世。
高中放假回家時,劉章韜喜歡躺在自家屋頂上,拿一個口徑50毫米的雙筒望遠鏡仰望星空。大山里的夜很黑,星星顯得格外亮。在望遠鏡里,劉章韜感覺到宇宙的浩瀚無邊。
他引用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一句話描述自己的狀態:“一個人生命中的最大幸運,莫過于在年富力強時發現了自己人生的使命。”
在克度鎮大窩凼的喀斯特洼坑中,大射電望遠鏡晝夜不停地接收電磁波,尋找脈沖星、探索宇宙的邊緣。平塘縣這些小小的天文陣地,則不停地向四周輻射“電磁波”,影響越來越多的人。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李雅娟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