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蓮到臺東路上,導游祥仔忽然自己下車拿回了一塑料袋熱騰騰的包子,每人發了一個。
饑腸轆轆的我們一通狼吞虎咽。
“好吃吧?有沒有山東的味道?”祥仔一邊發一邊說,每個包子錢中,有三臺幣是捐給臺灣老兵骨灰回大陸安葬的。
臺灣有個老兵叫高秉涵。從1991年開始,他送了100多名臺灣老兵的骨灰“回家”。
一個包子下肚后,旅行車右手邊的深藍淺藍的太平洋、溫軟宜人的溫泉水、水倒流的風光再也入不了我的眼,進不了我的心。不爭氣的眼淚撲簌簌下來,在我看來這條旅行路線,是由一個又一個的榮民院(國民黨老兵住宅大院)串起來的。那些在臺灣沒有家庭沒有子女的國民黨老兵,或蹣跚地在路邊散步,或在涼棚下喝茶,或一個人在竹椅上發呆。我的眼里只有他們。
我想起了國民黨老兵大亨。
媽媽家的院子里有兩個跟她年齡相仿的農村房客。一個是我爸爸,他像現在的農村少年一樣到無錫市里讀書,每月按時給我外婆房租;一個就是大亨,他媽媽青年守寡,從丹陽來,早晨三四點就起來,帶著孩子沿街賣菜,外婆看娘倆可憐,從未收過他們房租。
為了理想,為了抗日,也為了生活,爸爸與大亨都從我媽家消失了,一個投奔新四軍一個當了國民黨的青年軍。
1988年,蔣經國開放老兵探親不久,大亨就回來了。他在丹陽祭拜過苦命的母親,聽說外婆剛剛去世,骨灰在北京,就千里迢迢到北京來謝恩。
在八寶山捧出骨灰盒,大亨燃上香燭撲通跪倒,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當時的爸爸已經不習慣叩拜,對我說,臺灣還是保留了很多封建的“糟粕”,其實也是老祖宗的傳統,挺好的。
爸爸陪大亨游歷長城,半路,忽遇大雨傾盆。倆人狼狽買了雨披,互相攙扶著登了頂。
在烽火臺上,碧空如洗江山錦繡長城巍峨,兩個幾十年的敵軍拉著手合了影。其實,他倆并沒有什么矛盾分歧,有的是花季少年共處的美好回憶。
用今天的語言來說,兩個人都是屌絲的成功逆襲。
爸爸跟著陳毅粟裕大軍,一路勝仗,渡江戰役后攻入蔣介石的總統府,牛哄哄地別著駁殼槍留影。后來喜氣洋洋娶了房東,國民黨官員大學教授的女兒我媽媽。
大亨跟著國軍一路敗仗,逃到臺灣,都沒與媽媽告別,成了落魄的榮民。他什么活都干過,考上了臺灣的大學,畢業后穩定下來,40多歲高齡了才結婚生子。但他奮斗成了聯合報的高層,在新竹建立了能自給自足的農場,有自己的山頭與別墅,種滿了蘭花。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爸爸經過層層的組織程序與審批,邀請大亨到軍隊大院里的我家做客。臨走,大亨忍不住拍拍簡陋的家具對爸爸說,臺灣的條件那是好多了,“還是老蔣好”。
爸爸后來說起此事,從不評價。在他病重的時候,一個戰友的兒子來看他,指著爸爸胸前別著的毛主席像說:“叔叔,你腦袋壞掉了吧,他文革整你整的還不夠慘嗎?”爸爸別著那個像章直到最后,也許,這就是他的回答。
在中國傳統文化里面,忠與孝是一個硬幣的兩面。老兵們在忠于他們主義的同時,也對父母家族無限依戀。爸爸臨終,說,速速回鄉,葬在自家墓地。
最終,什么成王敗寇?他們只是小小的骨灰罐,最迫切的,是依靠在母親身旁。
一位40多歲的國民黨女干部在接待我們的時候說,榮民院的老兵思鄉,看見大陸游客會湊過來,聽聽有沒有鄉音。她看到一些大陸客對著老兵一通亂拍,氣得直想罵人。他們也曾變賣家產回到大陸,千金散盡,卻不適合家鄉新的環境。年歲漸長日暮黃昏,卻不知道自己能否葬回故里,能否陪在母親身邊,是什么心情?“哪怕過來陪他們說說話,談談他們的家鄉,我都很感謝的”。
據說,在臺灣的山東兵最多,老兵們在海峽這邊拼命地用山東口音喊“娘——”。
于右任先生的詩作《望大陸》最能體現他們的心情: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大陸;
大陸不可見兮,
只有痛哭。
葬我于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鄉;
故鄉不可見兮,
永不能忘。
“馬致遠的那句‘斷腸人在天涯’,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怎能體會這其中肝腸寸斷的傷痛啊!”高秉涵曾這樣對媒體說。
老兵包子味道真不賴,不過已經不全是山東的口味。包子皮雪白雪白,泛著甜味,顯然為了適應臺灣人的愛好面里加了少量的糖。餡兒回味悠遠,很有點山東大包子的肉香濃烈,卻比山東人的伙食清淡了很多。
這是老兵理解的故鄉的味道。大亨的母親很早去世,一生吃盡苦頭。而他的親戚,因為有這個國民黨兵拖累,過了幾十年的慘日子。不忍與歉疚,讓他不想再回來。大亨知道我爸爸在軍隊管的嚴,臨行時送給媽媽一份重禮說,就此別過,我們就不再聯系了。
大亨名叫呂漢魂,時隔40年,閃回了一下,就又消失了。旅行車在臺灣環島而行,我感覺和大亨可能近在咫尺,卻無法問候,內心懨懨:
大亨大亨,你在哪里?我有什么能為你做的嗎?
我一路在對比海峽兩岸的老兵,誰更幸運一點。
爸爸這代人,經歷“反右”、“大躍進”、“三年自然災害”、“文革”,挨整受窮,心力憔悴。
大亨他們經歷白色恐怖、失業、母親失聯、親人家破人亡,一直品嘗孤獨。
爸爸這輩人從未享受生活,目標就是解放全人類、消滅私有制。
大亨則活在“一年準備三年反攻大陸”的光復夢想中,蔣介石許了老兵家鄉的田地,但他們一次次失望。
本以為只有海峽這邊曾沉浸在紅海洋中,高喊口號。 看了錄像才知道,臺灣人也在高歌蔣介石是“人類的救星”。1980年代蔣經國執政晚期,廣場的人仍在呼喊萬歲萬歲。
……
海峽這邊和那邊,爸爸和大亨們,整整一代人付出了全部的青春和生命。他們的夢想有所不同,但他們的信念都指向相同的方向——為了親人凝聚,為了民族重生。
在這個意義上,幸運或者不幸,誰能說清其中的滋味呢?
瘋狂的個人崇拜、殘酷的迫害、全社會只有一種聲音,這一切隨著歷史的車輪漸漸消失了。我們在獲得更多的自由民主、人性關懷的時候,也在失去某些東西。
現在出國留學的孩子很多,有多少人會隔著海峽高喊媽媽呢?恐怕只有缺錢花的時候才會想到父母。我自己的孩子在他年老的時候,會像童年的時候那樣依戀我,期待葬在我的身邊嗎?我沒有這個自信。這種根的歸屬感是否也隨著全球一體化,散落在風里了呢?
兩岸的年輕人攜手進入了燕語鶯歌輕松曼妙的小時代。隨著老兵們的相繼辭世,臺灣海峽的水也不再那么咸澀傷人了,臺灣包子的主流變成了胸針大小,鮮嫩無極,精致昂貴如藝術品的鼎泰豐類的包子。
出于自我保護,人們的心會自動繞過那段骨肉離散、命如草芥的過去。臺灣,在我們眼里,可以是臺北市中心那幾座高聳的豪宅,是張惠妹王力宏“康師傅”的八卦,是《康熙來了》中馬英九對小S勾引調戲吃豆腐的寬容大度與坦然接受。
在爸爸的葬禮上,依照鄉里的風俗,一個道士高聲念白之后,是農村軍樂團奏樂,第一首曲子《我是一個兵》。
是的,這個兵,來自鄉土歸于鄉土,來自老百姓現在又回到農村的泥土中,干干凈凈。他們,屬于制定格局的大歷史,永遠不會理解這個小時代。
我從東河包子里漸漸也品出了山東大包子的味道,如此的香甜與熟悉,那是老兵的赤誠心,又豈是昂貴的鼎泰豐能比的呢?
向大歷史告別,雖然我常常感到這個小時代有點無聊。(堵力 文 李浚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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